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112)

無論如何,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里薩有一次看到這麼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和高尚。”“總統艙”中的潮濕使他們隱入一種超越現實的昏睡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須你問我點什麼,我問你點什麼,愛起來就更容易。他們一個鐘頭一個鐘頭地在欄桿的靠背椅上拉著手、親吻,深醉在歡樂之中。第三個昏昏欲睡的夜晚,她備了一瓶菌香酒等他。過去,她與表姐伊爾德布蘭達在一起曾偷偷喝過這種酒。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與自己格格不入的女友們一塊喝了。她需要頭腦有一點糊塗,以便不要過分清醒地去考慮自己的命運。可是阿里薩卻以為,她是為了鼓起勇氣走最後一步。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他鼓足勇氣用指尖去摸她那乾癟的脖頸,像裝有金屬骨架一樣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地聽憑他撫摩,沒有顫抖,嘴里不時吸一口煙,呷一口酒。當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時,她的肚皮里已經灌滿茵香酒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幹那種事,那就幹吧!”她說,“不過得像大人那樣幹。”

 

她將他帶到臥室去,亮著燈,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衣服。阿里薩仰面躺在床上,試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到手的獵獲物了。費爾米納對他說:“你別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問她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一看你就不會喜歡了。”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看見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像一模一樣,她的肩膀滿是皺紋,乳房耷拉著,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里。她用剛剛脫下來的緊身汗衫蓋住胸部,把燈關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脫衣服,脫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件件給他扔回去。 

他們仰面躺了好長一會。隨著醉意消失,他越來越焦慮了。她卻十分安靜,近乎喪失了意志,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像每次喝茵香酒失態那樣傻笑起來。他們談著,目的在於消磨時間。談他們自己,談各自不同的生活,談他們赤裸裸地躺在一隻輪船的黑咕隆步的船房里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他們本來應該去思考等死的問題!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在這個城里,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證實之前就會家喻戶曉的。她是偶然給他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則立即作了回答,聲音一點也不含糊:“那是因為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

 

雖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因為他的情書就是用這類句子寫成的。那些情書不是因其內容而有價值,而是由於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歡他說這話的勇氣。而阿里薩這時則突然暗暗自問那件他從來也沒敢問過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還有什麼樣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樣喜歡秘密冒險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計謀,衝動,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內疚。但他沒有問她。他做得對。有一個時期,本來她與教會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了,而懺悔牧師偏偏不著邊際地問她是否有過對丈夫的不忠行為。她沒有回答就站起來,沒有做完懺悔,也沒有告別,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後,她再也沒去找這個牧師,也沒找別的牧師去做懺悔。 

在後來的日子里,他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幾乎連吃飯都不出艙門。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著本能就能發現他船上任何企圖保守的隱秘,每天早上都給他們送上白玫瑰,給他們播送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吩咐給他們準備加入刺激性佐料的開玩笑性質的飯菜。

 

如果不是船長寫了個條子通知他們,航行十一天之後,這天午餐後就將到達最後一個港口“黃金港”的話,他們是不會想到從船艙里走出來的。費爾米納和阿里薩從船艙里看到一大片在黃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高高聳立的房子,於是他們理解了港口名字的來歷。然而,當感到熱得像鍋爐般的空氣,看到大街上熔化的瀝青時,他們就頗不以為然了。再說,輪船也沒有停泊在那兒,而是停靠在對岸,那里是通往聖菲的鐵路總站。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庇護所。費爾米納在空曠的大廳里呼吸著未受汙染的新鮮空氣,兩個人從船上了望著在火車廂中尋找自己行李的亂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車有如一個玩具。可以想見,這些人是來自歐洲,尤其是女人,她們身上的北歐人的大衣和上一個世紀的帽子,跟灰塵飛揚的炎熱的伏天顯得十分不和諧。有一些女人的頭髮上裝飾著美麗的土豆花,由於天熱,已開始枯萎了。列車在夢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馳了一天,他們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裏,還沒來得及換上加勒比地區的衣服。

 

在喧鬧的市場上,一位面目可悲的老人正從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里往外掏小雞。

 

他穿著一件該是別人丟棄的破舊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摘下了帽子,將它翻開放在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里扔個硬幣,同時開始從衣兜里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雛雞,仿佛小雞是在他手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到處是一片跑動著的小雞了,它們瞅瞅地叫著,急匆匆的旅客們把它們踩在腳下還不知道。費爾米納被這種像是為歡迎她而出現的奇觀迷住了,連回程的旅客何時開始上船都沒有發覺。她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間,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一些還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動中陪過她的朋友,於是她趕快又躲進艙里去。阿里薩發現她驚恐不安。她寧願死也不願在丈夫死後這麼短的時間中所進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讓自己熟悉的人發現。她的沮喪對阿里薩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應要想出某種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像坐牢一樣,總是呆在艙房里。

 

當他們在船長專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來,船長在為一個問題感到不安,並想跟阿里薩進行討論,但他一直躲開他,理由總是一句話:“這些囉嗦事卡西亞妮處理得比我強。”但這一次他卻聽進去了。事情是,輪船上行時裝貨物,下行候卻跑空船,而載客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載貨有利,付的錢多,又不用吃飯。”他說。費爾米納晚飯吃得很沒滋味。對兩個男人關於票價的討論感到厭煩。但是,阿里薩一直跟船長討論到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有可能使他得救的問題。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他說,“能否作一次直達航行,不裝貨物,不運旅客,也不在任何一個港口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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