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人當人!楊靖沖冠大怒,三個淩空翻,紅色的疾雲撲向蘭田侯,一劍穿心。血雨中,楊靖持劍抹向脖子,不像旁人演的,身一屈,面向里,戲也就在金鼓中結束了,這楊靖硬是瞠目前視,那騰騰的殺氣把觀眾看得冷汗直流,根本忘了真假。

楊靖矗立在台上,鑼鼓使勁地敲打,幾次到可以收場的節骨眼,鼓佬又搭搭搭地領著武場再鏘鏘鏘來一個循環。看來這楊靖是死而不僵,不肯下台呀,眾人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不知道如何擺脫這個夢魘;然後,一個和鼓點相斥的拍擊聲似有似無地出現了。

著了魔的眾人一個個醒轉,尋聲回頭,發現一個面色緋紅的玉臨侯,正坐在位子上,鼓著發著螢光的雙手,和台上的薛震青遙遙對望。擊著興奮之掌,玉臨侯的表情卻深似海,揣摩不透,尤其是嘴角抿出的一個弧度,完全說不出是喜,是嘲,是正,是反。

而這台上的,眾人又看回楊靖,絲紋不動的身影微微打了個顫,眼神中凝結的仇恨也跟著裂了條縫,薛震青從冰冷的楊靖中化了出來,頓時間,人物老了。


換袍


他突然抽回手。指尖的刺痛直麻到心。沒想到,極寒和極熱的刺痛,在頭一剎那,居然是一樣的。他再度伸手觸摸,在第二剎那,他分辨出來了,這刺痛是一種灼痛,火紅的。

睜開眼,發現手邊的確實是那件緋袍,搭在屏風上,像剝下的一層皮,可生可死,全憑觀者一念。

他又合上了眼。

痛快。姑且先不管別的,能演出自己暢心的戲,就值,哪怕要賠上整個班子,甚至他的命,都值。

紫砂壸一手溫著,一手按起板眼,無聲地,戲又演了起來。

震青祖宗聲威赫,百年沙場一仗敗,成者為王兮敗為奴。悲聲長嘆世代冤,報仇血恥夢魂中。

心中的音樂溜出了口,薛震青張開了眼,燭火已滅,房間里月光充盈,看來,今夜又不能成眠了。

他放下小泥壸,走到窗前,望著削去了幾分的明月。

唉,我這顛倒的人生。

台上是作戲,台下也是作戲,到底哪一刻是真的?說的哪一句,走的哪一步,做的哪件事,才是真的?睡下去就整夜地做夢,仿佛沒睡一樣;累極了醒來,眼前不真實的世界,更像夢,一場永遠醒不了的噩夢。

索性就不睡了。十六年前的一天,從寅時到寅時,他整十二時辰沒合眼,獨坐在房內恭候,候什麽呢?他說不清,就只知道耐心地等著,等所有惱人的思慮一一飛越心頭,吵嚷的音聲一段段唱過,所有的虛偽作做謊言假笑全數淘洗幹凈,薛震青突然心動,他知道等候的是什麽了,是一個純潔的自我,一個正大光明的自己。

可是,為什麽怎麽也等不來呢?

焚香沐浴,戴蘭披麝,洗心革面,怎麽還是盼不來呢?

於是他跨空追捕,想捕那前世的薛震青,在他投胎轉世成奴的那一刻,阻止他,別,別,別急著做再生人,寧可為遊魂千年,再無依,也自由。可是前世的他不聽勸,掙脫他的手,投身孽海。薛震青看著自己在水中浮沈,眼見一波波苦澀的海水灌著快滅頂的他,擺渡者何在,極目四顧,絕望無涯。

他只好轉一個方向,寄望來生。下一次可不能輕忽了,他想,我得把眾生好好地一個個審過,選一種清的來做。

甲辰年七月,他在台下看到一張難忘的臉。大暑天,雪白的面色,看得人冰涼。其上的五官也是一色的清秀,沒有年紀,沒有性別,沒有情緒,是冰雪凍成的,不得驚動,否則必定融化消失。

散戲後,那張臉,像一朵桃花逐波,隨著人潮流出了戲園子。薛震青回到後台座上,扯下戲袍,抹去油彩,看著自己,十幾年前他也是這麽一張一塵不染的臉,現在細細的紋路里藏了多少世故的汙垢,再怎麽自清也還不了原。

他得找回那張臉。

同年十月,蘇城大雨,他為聽天水擊泉的聲音,冒著風雨到城南觀聲亭。一路無人。破亭在望時,他隔著雨幕注意到亭內一個人影,避雨吧,他想,除了自己,天下不會有人在意音聲了。他走進亭內,卸了雨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倚著柱子,面朝亭外密雨,絲紋不動。是避雨嗎?卻湊著那雨,任飄雨打濕袍子,水珠子一串串順著織紋流下,越沁越深,最後水刻畫出袍下的身形,精瘦,微微地打顫著。能不冷嗎?十月的西風和秋雨。他深深吸了口氣,屏息聆聽,抽絲剝繭,他終於在眾音之中,聽到了那特殊的清脆。緩緩,他吐出了氣,可隨即又抽了口冷氣,他突然領悟,那人的顫抖是合音律的。是個知音。他明白了。

他披上雨具,悄悄退出了亭子。莫讓我的雜音壞了知音的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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