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10)

兩下裏正在作笑,忽聽得半空中劃喇喇一個響聲。雲寂說道:“恁兩家說一個不住,致干天怒。”道猶未了,只聽得一個聲氣說道:“直饒有傾峽之辯,倒嶽之機,衲僧門下,一點用他不著。”把個雲寂連忙的望空禮拜,說道:“小弟子不合饒舌,望乞恕罪。”滕和尚自家想道:“話兒也是多了些。”就此告辭。雲寂道:“徒弟,你拜謝了滕師父。”滕和尚道:“不用拜。”雲寂道:“要拜。”好個滕和尚,望門外只是一跑。雲寂忙忙的扯住他,說道:“既不用小徒拜謝,容貧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見諭?”雲寂道:“小徒自進山門來,經今九歲,眼不開,耳不聽,話不說,手不舉,足不動,貧僧只恐他墮落輪回,永無上乘。適蒙老禪師下教,致使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這正叫做個……”好雲寂,連說了兩聲“這正叫做個”,卻沒有下面一句巧話兒來湊合。猛擡起頭,只見一個彈弦兒唱道情的打廊檐下走過,好個雲寂,便就見景生情,說道:“小徒蒙老禪師下教,致令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這正叫做個琴瑟箜篌,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滕和尚聽知這兩句話兒有些機竅,他口兒裏告辭,袖兒裏取出一個黃紙的紙包來,遞與雲寂。雲寂剛剛的接了他的包兒,打眼一霎,早已不見了這個和尚。

雲寂倒吃了一驚,面上雖是吃了一驚,心裏想道:“這決是個禪師下界,點我這個小徒弟。這個小徒弟,決也不是個凡胎。”急轉身來,叫上一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的答應幾聲:“有,有,有。”雲寂道:“適來的長老來有影,去無蹤,不知是哪一位那謨?”弟子道:“他自己稱為滕和尚,師父可就把這‘滕和尚’三個字,到各經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雲寂道:“言之有理。”一時間,那個《觀音經》、《華嚴經》、《金剛經》、《孔雀經》、《能仁經》、《般若經》、《涅槃經》、《圓覺經》、《法華經》、《楞嚴經》、《遺伽經》、《遺教經》,一一的擺將出來。只說是水中捉月,海裏撈針,哪曉得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剛剛的展開那經卷,用眼一瞧,就有一個偈兒,說道:“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迷人不悟色空,達者本無逆順。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煩惱正是菩提,凈華生於泥糞。識取自家城邑,莫漫遊他州郡。”那偈兒後面又有一標題,說道:“騰騰和尚偈。”

雲寂見之,滿心歡喜,叫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答應道:“有,有,有。”雲寂道:“適來和尚,果真是過去的禪師。”弟子道:“可是姓滕麼?”雲寂道:“滕便是滕,卻不是那個‘滕’字。”弟子道:“是甚麼‘滕’字?”雲寂道:“是個雲騰的‘騰’字,叫做個騰騰和尚。”弟子道:“可有甚麼說來?”雲寂道:“適來你那個‘問道道無可問’的七言古風,是他的小偈。”弟子道:“徒弟卻不知道。”雲寂道:你怎的說將出來?弟子道:“他那裏問一聲,我這裏應一聲,信口說將出來的。”雲寂道:“終不然你口口是經?”弟子道:“除是師父們聲聲是佛。”雲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來,這騰騰和尚既是個禪師,神通不小,方才那個黃紙包兒裏面,一定有個道理。”弟子道:“何不拆開他的來看他一看?”雲寂道:“有理,有理。”口兒裏說道“有理”,手兒裏一傍把個包來拆開。只見包兒裏面,端正有兩件波斯。還是哪兩件波斯?一件是個羚羊角,—件是個鑌鐵刀兒。雲寂道:“這還是個甚的禪機?”弟子道:“這個禪機,不離是經典上的。”好個雲寂,沈思了半晌,猛省起來,叫聲:“徒弟,這個禪機,我解得了。”弟子道:“願聞。”雲寂道:“這個禪機,出於《金剛經》上。”弟子道:“怎見得?”雲寂道:“金剛世界之寶,其性雖堅,羚羊角能壞之。羚羊角雖堅,鑌鐵能壞之。”弟子道:“這個解釋,只怕略粗淺了些。”雲寂道:“意味還不止此。”弟子道:“還有甚麼意味?”雲寂道:“金剛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煩惱,鑌鐵譬喻般若智。這是說,那佛性雖堅,煩惱能亂之,煩惱雖堅,般若智能破之。”

弟子道:“騰騰和尚把來送我們,還是甚麼意思?”雲寂道:“敢是指點我老僧戒煩惱也?”好個弟子,早已勘破了騰騰和尚這個機關,說道:“這個禪機,不是指點老師父戒煩惱。”雲寂道:“怎見不是指點我戒煩惱?”弟子道:“老師父明心見性,清凈慈悲,又有甚的煩惱戒得?”雲寂道:“既不是指點我來,還是指點哪一個?”弟子道:“還是超度我做徒弟的。”雲寂道:“怎見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雖入空門,尚未披剃;雖聞至教,尚未明心。這個羚羊角,論形境,就是徒弟的卯角;論譬喻,就是徒弟的煩惱。卻又有個鑌鐵,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煩惱也。”雲寂道:“說得好個道理。只一件來,既入空門,少不得披剃。莫若取皇歷過來,選擇一個吉日,一個良時,和你落了這個發,拔了這個煩惱的根苗。”叫一聲:“小沙彌,取皇歷過來。”一個小沙彌拿了一本皇歷,奉上雲寂。雲寂接過手來,展開在佛案上,看一看說道:“今日是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這初八日本是佛爺爺的生日,已自大吉,況兼歷日上寫著:‘結婚姻、會親友、上表章、進人口、冠帶、沐浴、立柱、上梁、剃頭、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時,大吉之日。’徒弟,擇取初八日和你落發罷。”弟子道:“謹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覺的就是初八日。雲寂清早起來,吩咐燒了水,磨了刀,親自焚了香,禱告了菩薩,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頭的青絲細發,光光乍一個好彌陀。這是燃燈老祖托生杭州,舍身凈慈寺溫雲寂門下,執弟子削髮除煩惱一節。有詩為證,詩曰:

自入禪林歲月長,今朝削髮禮穹蒼。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蘊空空萬慮忘。
缽底降龍時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渾然失卻人間事,一點禪心自秘藏。

卻說這弟子削了發,參了佛,禮了菩薩,皈了羅漢,拜了師父。師父道:“自今以後,毋得再像前面那九歲的事體。”弟子道:“那九歲何如?”雲寂道:“那九歲之內,只是個好坐,誦經說法全沒半星。”弟子道:“經典上有一句說得好哩。”雲寂道:“是哪一句?”弟子道:“‘八歲能誦,百歲不行’,不救急也。”雲寂道:“便你行來我看看。”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觸動了這弟子的機輪。你看他今日個說經,明日個講典,一則是小師父能說能道,善講善談;二則是杭州城裏那些吃齋把素的多,聽經聽典的多,只見每日間蜂屯蟻聚,魚貫雁行,把個杭州城裏只當了一個經堂,把個杭州城裏的善菩薩們只當一班大千徒眾。

卻說飛來峰下有一個禪寺,叫做個靈隱寺,就是風魔和尚罵秦檜的去所。靈隱寺裏有一個經會,叫做個“碧峰會”。因是飛來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眼碧,故此取名為“碧峰會”。當原先大誌禪師在這個會上講《法華經》,晃朗閑雅,絕能清囀,能使聽者忘疲失倦。法建禪師在這個會上講《華嚴經》,聲不外徹,有人倚壁而聽,但聞亹亹溜溜,如伏流之吐波。這等一個會場,經過兩個這等大禪師,那有個法門不盛演也!後來年深日久,世遠人亡,這壇場也冷落了。這等三五十載,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極泰來,貞下元起,撞遇這等一個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來。卻只見東半城的會首,姓遲。名字叫做個遲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會首,姓巴,名字,叫做個巴所,忙忙的望東半城走。東半城的會首望西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講、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談經。”西半城的會首望東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說典。”果真一請請得這個小師父,到“碧峰會”上敷衍真言,廣言善世。

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說道:“這等一位大禪師,豈可沒個法名?這等一位活菩薩,豈可沒個徽號?”遲再說道:“我們做弟子的,怎會敢稱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個徽號。”巴所說道:“這個徽號,也不是等閑奉承得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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