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空山-機村傳說》天火(10)

高音喇叭正播放著激昂的歌曲。這是多吉不會聽的歌。對於一個機村人來說,歌曲只有兩種,或者歡快幸福,或者訴說憂傷。而這些歌曲里卻有股惡狠狠的勁頭,好像要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抹去,只讓自己充斥在天地之間。

但這顯然又是很難做到的。這不,多吉只是掀了掀鼻翼,就聞到了春天的氣息。樹木萌發的氣息,土地從冰凍中蘇醒過來的氣息。他想像不出,在那沒日沒夜的燈光下,他已經呆到春天了。往年的這個時候,他已經回到機村了。

他不沾地氣已經很久了。現在,他雙腿腿抖抖索索地站在陽光下,溫暖蜂擁而來,地氣自下而上,直沖肺腑與腦門,使他陣陣眩暈。好幾次,他都差點倒下。但他拼命站穩了,久違的陽光與地氣使他漸漸有了站穩雙腳的力量。

犯人一個個提出牢房,一個個雙手反剪,用繩子緊緊綁了起來。

綁起來的犯人每兩個被押上一輛卡車。車廂兩邊貼上了鮮紅的標語,剛寫上的大字墨汁淋漓。多吉數了數,一共有八輛卡車。一前一後的兩輛汽車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人和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同樣全副武裝。裝著犯人的卡車上,是戴上了紅袖章的警察。每一輛汽車都發動了。發動機轟鳴著,噴射出嗆人的氣味把來自腳下土地和四周山野的春天氣息完全淹沒了。

多吉在押著犯人的第二輛車上。

第一輛車上的兩個犯人背上,插著長長的木牌。多吉的木牌更寬大,不同的是這木牌是沈沈地掛在胸前,掛牌子的鐵絲勒在脖子上,墜著他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戒備林嚴的車隊沿著順河而建的街道往縣城中心開。他又見到了被押來縣城那天所見到的標語與旗幟所組成的紅色海洋。躁動的,喧騰的,憤怒中夾雜著狂喜,狂喜中又摻和了憤怒的紅色海洋。過去,他多次來過縣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蜂擁在街上,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的人同時亢奮如此,就像集體醉酒一樣。這情景像是夢魘,卻偏偏是活生生的現實。

一路的電線桿子上都掛著高音喇叭。喇叭里喊一聲:「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那一根電線上的串著的喇叭因距離產生延遲效應,造成一個學舌應聲的特別效果:「歲!歲!歲!歲!歲!」

喇叭排到盡頭的地方,是黛青色的群山發出回聲:「萬歲——歲——歲——歲——!」

廣場上更是人山人海,翻飛的旗幟還加上了喧天的鑼鼓,他們好像是在一個巨大的慶典上。犯人一押上臺子。上面有人聲音宏亮地振臂一呼,下面,唰一片戴著紅色袖章的手臂舉起來,口號聲響得恐怕連他們自己喊都聽不明白了。

 

他們又唱了非常激昂,非常憤怒的歌。

然後,宣判就開始了。多吉不太懂漢語,但他聽到了一些很嚴重詞:反革命、反動、打倒、消滅、死刑。

聽到死刑兩個字的時候,下面又是林濤在狂風中洶湧一樣的歡呼。他看到旁邊的那個犯人腿一軟,昏過去了。他也跟著腿軟,但架著他的兩個人一使勁,才沒有癱坐在地上。場子上太喧鬧了,他聽不清楚誰被判了死刑,誰被判了無期,誰被判了有期。

他的腦子里已經一片空白了,還是嚅動著乾燥的嘴唇,問架著他的人:「我也要死嗎?」

「你們這些反革命都該死!」

這時,下面整齊地唱起歌來。犯人在歌聲中被押上汽車。這回,一路上的高音喇叭停了。幾輛新加入車隊的吉普車上拉響了淒厲的警報。車隊沒有開回監獄,而是向著野外開去了。

多吉想,真是要拉他們去槍斃了。車隊出了縣城,在山路上搖晃很久,開到了一個鎮子,在那里停下來,人們立即就聚集起來了。這里,沒有人喊口號,人們只是默默的聚集在車隊周圍,帶著一點好奇,帶著一點憐憫,看著車上被五花大綁的犯人。多吉突然開口說:「我要尿尿。」

「就尿在褲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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