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愛東·龍與圖騰的耦合:學術救亡的知識生產(10)

本文無意於損害聞一多先生光輝的愛國形象,只是因為民族獨立的偉大使命早已完成,我們已經毋須借助所謂的龍圖騰來做「救國藥方」,因而可以沈靜下來,從學理的角度重新審視聞一多的《伏羲考》。

 《伏羲考》的核心是第二部分《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圖騰》,可是,這一部分的論據卻十分單薄。聞一多說「我所有的材料僅僅是兩篇可說偶爾闖進我視線來的文章」,一篇是芮逸夫的《苗族的洪水故事與伏羲女媧的傳說》,一篇是常任俠的《沙坪壩出土之石棺畫像研究》。拋開那些與龍圖騰的論證沒有必然邏輯關係的繁瑣細節,下面我們看看聞一多的龍圖騰是如何生產出來的。

聞一多首先梳理和羅列了一批伏羲女媧人首蛇身交尾像,然後「揣想起來,在半人半獸型的人首蛇身神以前,必有一個全獸型的蛇神的階段」,循著這種「揣想」,他將之與交龍、螣蛇、兩頭蛇、一般的二龍全都聯系起來,斷言這種二龍交合的表象背後一定有著某種悠久的神話背景:「其淵源於某種神話的『母題』,也是相當明顯的。」那麼,這個母題究竟是什麼呢?聞一多沒有經過任何論證,馬上就給出了答案:「我們確信,它是荒古時代的圖騰主義的遺跡。」這個圖騰,就是龍。

那麼,「龍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同樣沒有經過任何論證,聞一多馬上就給出了答案:「它是一種圖騰,並且是只存在於圖騰中而不存在於生物界中的一種虛擬的生物,因為它是由許多不同的圖騰糅合成的一種綜合體。因部落的兼並而產生的混合的圖騰。」

接下來的文字,與其說是「事實論證」,如說是「理論說明」。只不過聞一多所依據的理論,並不是人類學既有的圖騰主義理論,而是他自己發明的「化合式圖騰」新概念:「在化合式圖騰中,必然是以一種生物或無生物的形態為其主幹,而以其他若干生物或無生物的形態為附加部分。龍圖騰,不拘它局部的像馬也好,像狗也好,或像魚,像鳥,像鹿都好,它的主幹部分和基本形態卻是蛇。這表明在當初那眾圖騰單位林立的時代,內中以蛇圖騰為最強大,眾圖騰的合並與融化,便是這蛇圖騰兼並與同化了許多弱小單位的結果。」

這種「合並與融化」的觀點,只曾見於上述林惠祥的《中國民族史》,沒有任何實證的依據,無法得到人類學理論的支持,因此曾有人類學家批評說:「我們知道所謂圖騰是指被原始民族視為自己祖先或親屬的自然物,一般是動物植物,有時也會是無生物,但是,無論如何圖騰物總是自然界中實有的物體。龍作為一種圖騰同時又不存在於自然界中是難以令人接受的。」(68)

可是,聞一多並不需要人類學理論的支持,他只需要「圖騰」這麼一個新概念。他在自己發明的「化合式圖騰」理論框架中,未經論證迅速得出了龍即大蛇的結論:「所謂龍者只是一種大蛇。這種蛇的名字便叫做『龍』。後來有一個以這種大蛇為圖騰的團族(Klan)兼並了,吸收了許多別的形形色色的圖騰團族,大蛇這才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於是便成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龍了。」

這個結論肯定是站不住腳的。事實上,自有龍紋以來,龍形象就一直處於變動不居的狀態。商和周的龍紋不一樣,漢與唐的龍紋不一樣;即便同一時代,不同地域的龍紋也有差別。從大量出土的漢代畫像來看,龍紋跟虎紋就很難分別,有時只能依據其所處的位置來做判斷。而所謂「馬的頭,鬣的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的畫龍技法,更是在宋代以後才逐漸成型的。除非聞一多能證明宋代依舊處於前氏族社會的圖騰主義時代,證明宋代有多種圖騰的共存與兼並,否則,用宋以後定型的龍紋來說明氏族圖騰的兼並,在邏輯上就無法說通。

問題還不止於此。聞一多在對該預設的演繹中,幾乎完全不顧及材料語境,將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材料做出顛倒時空的安排。按照該預設的要求,聞一多居然將記載最晚的「斷發紋身」案例設為原始圖騰的「第一個階段」;然後將記載更早的「人首蛇身」的案例當作圖騰變為始祖的「第二階段」;接著,再將記載最早的「全人形」的始祖傳說當作圖騰蛻變的「第三個階段」。

(68)閻雲翔《試論龍的研究》,馬昌儀編《中國神話學文論選粹》下編,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4年,第53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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