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謂中國詩之透入人生機構較西洋為深,宜若非為過譽,亦不容視為供人娛悅的瑣屑物,這在西方社會是普通的。前面說過,中國文人,人人都是詩人,或為假充詩人,而文人文集的十分之五都包含詩。中國的科舉制度自唐代以來,即常以詩為主要考試科目之一。甚至做父母的欲將其多才愛女許配與人,或女兒本人的意志,常想揀選一位能寫一手好詩的乘龍快婿,倘他有能力寫二三首詩呈給當權者。階下囚常能重獲自由,或蒙破格禮遇。因為詩被視為最高文學成就,亦為試驗一人文才的最有把握的簡捷方法。中國的繪畫亦與詩有密切的關係,繪畫的精神與技巧,倘非根本與詩相同,至少是很接近的。

吾覺得中國的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蓋宗教的意義為人類性靈的發抒,為宇宙的微妙與美的感覺,為對於人類與生物的仁愛與悲憫。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或活躍的情愫。中國人在他們的宗教里頭未曾尋獲此靈感或活躍的情愫,宗教對於他們不過為裝飾點綴物,用以遮蓋人生之里面者,大體上與疾病死亡發生密切關係而已。可是中國人卻在詩里頭尋獲了這靈感與活躍的情愫。

詩又曾教導中國人以一種人生觀,這人生觀經由俗諺和詩卷的影響力,已深深滲透一般社會而給予他們一種慈悲的意識,一種豐富的愛好自然和藝術家風度的忍受人生。經由它的對自然之感覺,常能醫療一些心靈上的創痕,復經由它的享樂簡單生活的教訓,它替中國文化保持了聖潔的理想。有時它引動了浪漫主義的情緒而給予人們終日勞苦無味的世界以一種寬慰,有時它迎合著悲愁、消極、抑制的情感,用反映憂郁的藝術手腕以澄清心境。它教訓人們愉悅地靜聽雨打芭蕉,輕快地欣賞茅舍炊煙與晚雲相接而籠罩出腰,留戀村徑閑覽那蔦蘿百合,靜聽杜鵑啼,令遊子思母。它給予人們以一種易動憐惜的情感,對於采茶摘桑的姑娘們,對於被遺棄的愛人,對於親子隨軍遠征的母親,和對於戰禍蹂躪的劫後災黎。總之,它教導中國人一種泛神論與自然相融合:春則清醒而怡悅;夏則小睡而聽蟬聲喈喈,似覺光陰之飛馳而過若可見者然;秋則睹落葉而興悲;冬則踏雪尋詩。在這樣的意境中,詩很可稱為中國人的宗教。吾幾將不信,中國人倘沒有他們的詩——生活習慣的詩和文字的詩一樣——還能生存迄於今日否?

然倘令沒有特殊適合於詩的發展的條件,則中國的詩不致在人民生活上造成這樣重要的地位。第一,中國人的藝術和文學天才,系設想於情感的具象的描寫而尤卓越於環境景象的渲染,乃特殊適宜於詩的寫作。中國人特性的寫作天才,長於約言、暗示、聯想、凝煉和專注,這是不配散文的寫作的。在古典文學限度以內為尤然,而卻是使詩的寫作天然的流利。倘如羅素(Bertrand Russell)所說:“在藝術,他們志於精致,在生活,他們志於情理”,那中國人自然將卓越於詩。中國的詩,以雅潔勝,從不冗長,也從無十分豪放的魄力。但她優越地適宜於產生寶石樣的情趣,又適宜用簡單的筆法,描繪出神妙的情景,氣韻生動,神雋明達。

中國思想的樞要,似也在鼓勵詩的寫作,她認為詩是文藝中至高無上的冠冕。中國教育重在培育萬能的人才,而中國學術重在知識之調和。十分專門的科學,像考古學,是極少的,而便是中國的考古學家,也還是很廣達人情,他們還能照顧家務,弄弄庭前的花草。詩恰巧是這樣型式的創作,她需要普通的綜合的才能,易辭以言之,她需要人們全般的觀念人生。凡失於分析者,輒成就於綜合。

還有一個重要理由,詩完全是思想染上情感的色彩,而中國人常以情感來思考,鮮用分析的理論的。中國之把肚皮視作包藏一切學問知識的所在,如非偶然,蓋可見之於下述常用語中,如“滿腹文章”或“滿腹經綸”。現在西洋心理學家已證明人的腹部為蓄藏情感的位置,因為沒有人的思維能完全脫離情感。著者很相信我們的思考,用肚皮一似用頭腦,思考的範型愈富於情感,則內臟所負思想的責任愈多。鄧肯女士(lsadora Duncan)說女子的思想,謂系起自下腹部,沿內臟而上升,男子的思慮則其自頭腦而下降。這樣的說法,真是說的中國人,很對。這確證了著者的中國人思想之女性型的學理(見第一部第三章)。又似吾們在英語中說,當一個人作文時竭力搜求意想之際,叫做“搜索腦筋”以求文思,而中國語叫做“搜索枯腸”。詩人蘇東坡曾有一次飯後,問他的三位愛妾;我腹中何所有?那最黠慧的一位叫做朝雲的卻回答說他有滿腹不合時宜的思想。中國人之所以能寫好詩,就因為他們用肚腸來思想。


此外則中國人的語言與詩亦有關係。詩宜於活潑清明而中國語言是活潑清明的。詩宜於含蓄暗示,而中國語言全是簡約的語旨,它所說的意義常超過於字面上的意義。詩的表白意思宜於具象的描寫。而中國語言固常耽溺於“字面的描摹”。最後,中國語言以其清楚之音節而缺乏尾聲的子音,具有一種明朗國語言固常耽溺於“字面的描摹。” 最後,中國語言以其清楚之音節而缺乏尾聲之子音,具有一種明朗可歌唱的美質,非任何無音調的語言所可匹敵。中國的詩是奠基於他的調音價值的平衡的,而如英文詩則基於重音的音節。中國文字分平上去入四聲,四聲復歸為二組,其一為軟音(平聲)音調拖長,發聲的原則上為平衡的,實際則為高低音發聲的。第二組為硬音(仄聲),包括上去入三種發聲,最後之入聲以P.T.K.音殿者,在現行國語中已經消失。中國人的耳官,被訓練成長於辨別平仄之韻律與變換的。此聲調的韻節雖在散文佳作中亦可見之,不啻說明中國的散文,實際上亦是可唱的。因為任何具完備耳官的人,總能容易的在羅斯金(Ruskin)或華爾德·彼得(Walter Peter)的散文中體會出聲調與韻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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