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古詩:亡靈起身,歌唱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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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moooi on August 7, 2021 at 7:23pm


曹植·洛神賦(並序)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辭曰:

余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臯,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禦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禦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之所見也,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秾纖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不禦。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瓌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解玉佩而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川而為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誌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仿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途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爾乃眾靈雜沓,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嘆匏瓜之無匹,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佇。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鑾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鯨鯢踴而夾轂,水禽翔而為衛。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揚。動朱唇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捨,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心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冀靈體之復形,禦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編註:詞句註釋見(百度百科)

Comment by moooi on August 6, 2021 at 11:48am


洛神賦·白話譯文


黃初三年,我來到京都朝覲,歸渡洛水。古人曾說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於宋玉對楚王所說的神女之事,於是作了這篇賦。全文如下:


我從京都洛陽出發,向東回歸封地鄄城,背著伊闕,越過轘轅,途經通谷,登上景山。這時日已西下,車困馬乏。於是就在長滿杜蘅草的岸邊卸了車,在生著芝草的地裏餵馬。自己則漫步於陽林,縱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於是不覺精神恍惚,思緒飄散。低頭時還沒有看見什麽,一擡頭,卻發現了異常的景象,只見一個絕妙佳人,立於山巖之旁。我不禁拉著身邊的車夫對他說:“你看見那個人了嗎?那是什麽人,竟如此艷麗!”車夫回答說:“臣聽說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君王所看見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狀怎樣,臣倒很想聽聽。”


我告訴他說: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態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她時隱時現像輕雲籠月,浮動飄忽似回風旋雪。遠而望之,明潔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視之,鮮麗如綠波間綻開的新荷。她體態適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細如束,秀美的頸項露出白皙的皮膚。既不施脂,也不敷粉,髮髻高聳如雲,長眉彎曲細長,紅唇鮮潤,牙齒潔白,一雙善於顧盼的閃亮的眼睛,兩個面顴下甜甜的酒窩。她姿態優雅嫵媚,舉止溫文嫻靜,情態柔美和順,語辭得體可人。洛神服飾奇艷絕世,風骨體貌與圖上畫的一樣。她身披明麗的羅衣,帶著精美的佩玉。頭戴金銀翡翠首飾,綴以周身閃亮的明珠。她腳著飾有花紋的遠遊鞋,拖著薄霧般的裙裾,隱隱散發出幽蘭的清香,在山邊徘徊倘佯。忽然又飄然輕舉,且行且戲,左面倚著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蔭,在河灘上伸出素手,采擷水流邊的黑色芝草。


我鍾情於她的淑美,不覺心旌搖曳而不安。因為沒有合適的媒人去說情,只能借助微波來傳遞話語。但願自己真誠的心意能先於別人陳達,我解下玉佩向她發出邀請。可嘆佳人實在美好,既明禮義又善言辭,她舉著瓊玉向我作出回答,並指著深深的水流以為期待。我懷著眷眷之誠,又恐受這位神女的欺騙。因有感於鄭交甫曾遇神女背棄諾言之事,心中不覺惆悵、猶豫和遲疑,於是斂容定神,以禮義自持。


這時洛神深受感動,低回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她像鶴立般地聳起輕盈的軀體,如將飛而未翔;又踏著充滿花椒濃香的小道,走過杜蘅草叢而使芳氣流動。忽又悵然長吟以表示深沈的思慕,聲音哀惋而悠長。於是眾神紛至雜沓,呼朋引類,有的戲嬉於清澈的水流,有的飛翔於神異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鳥的羽毛。洛神身旁跟著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漢水之神,為瓠瓜星的無偶而嘆息,為牽牛星的獨處而哀詠。時而揚起隨風飄動的上衣,用長袖蔽光遠眺,久久佇立;時而又身體輕捷如飛鳧,飄忽遊移無定。她在水波上行走,羅襪濺起的水沫如同塵埃。她動止沒有規律,像危急又像安閑;進退難以預知,像離開又像回返。她雙目流轉光亮,容顏煥發澤潤,話未出口,卻已氣香如蘭。她的體貌婀娜多姿,令我看了茶飯不思。


在這時風神屏翳收斂了晚風,水神川後止息了波濤,馮夷擊響了神鼓,女媧發出清泠的歌聲。飛騰的文魚警衛著洛神的車乘,眾神隨著叮噹作響的玉鸞一齊離去。六龍齊頭並進,駕著雲車從容前行。鯨鯢騰躍在車駕兩旁,水禽繞翔護衛。車乘走過北面的沙洲,越過南面的山岡,洛神轉動白潔的脖頸,回過清秀的眉目,朱唇微啟,緩緩地陳訴著往來交接的綱要。只怨恨人神有別,彼此雖然都處在盛年而無法如願以償。說著不禁舉起羅袖掩面而泣,止不住淚水漣漣沾濕了衣襟,哀念歡樂的相會就此永絕,如今一別身處兩地,不曾以細微的柔情來表達愛慕之心,只能贈以明珰作為永久的紀念。自己雖然深處太陰,卻時時懷念著君王。洛神說畢忽然不知去處,我為眾靈一時消失隱去光彩而深感惆悵。


於是我捨低登高,腳步雖移,心神卻仍留在原地。余情綣繾,不時想像著相會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回首顧盼,更是愁緒縈懷。滿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現,就不顧一切地駕著輕舟逆流而上。行舟於悠長的洛水以至忘了回歸,思戀之情卻綿綿不斷,越來越強,以至整夜心緒難平無法入睡,身上沾滿了濃霜直至天明。我不得已命仆夫備馬就車,踏上向東回返的道路,但當手執馬韁,舉鞭欲策之時,卻又悵然若失,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創作背景


曹植此賦據序所言,系其於魏文帝黃初三年(222年)入朝京師洛陽後,在回封地鄄城途中經過洛水時,“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而作。當時,曹丕剛即帝位不久,即殺了曹植的密友丁儀、丁廙二人。曹植本人在就國後也為監國謁者奏以“醉酒悖慢,劫脅使者”,被貶安鄉侯,後改封鄄城侯,再立為鄄城王(俱見《三國誌·陳思王傳》)。這些對決心“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的曹植來說,無疑是接二連三的沈重打擊,其心情之抑郁與苦悶,是可想而知的。

Comment by moooi on August 4, 2021 at 9:26pm


洛神賦·整體賞析


曹植在詩歌和辭賦創作方面有傑出成就,其賦繼承兩漢以來抒情小賦的傳統,又吸收楚辭的浪漫主義精神,為辭賦的發展開辟了一個新的境界。《洛神賦》為曹植辭賦中傑出作品。作者以浪漫主義的手法,通過夢幻的境界,描寫人神之間的真摯愛情,但終因“人神殊道”無從結合而惆悵分離。


作品從記述離開京城,“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的行程開始,描寫了作者與侍從們到達洛濱時的情景。當時“日既西傾,車殆馬煩”,他們稅駕蘅臯,秣駟芝田,容與陽林,流眄洛川。

在一片靜謐的氣氛中,作者神思恍惚,極目遠眺波光瀲灩的洛水。

就在他偶爾擡頭的一剎那,奇跡出現了:一個瓌姿艷逸的女神站立在對面的山崖上。這使作者驚愕萬分,他不自覺地拉住身旁的禦者,急切地問道:“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艷也!”

在這裏,山邊水畔落日前的優美景色,襯托出人物意外發現的驚喜之情,創造了一種引人入勝的意境。接下去禦者的回答也十分巧妙,他避開作者第一個問題——“爾有覿於彼者乎”不答,而以“臣聞”“無乃”等猜測的口吻,鄭重其事地提出洛神宓妃,這在有意為下文對洛神的描繪留下伏筆的同時,又給本已蹊蹺的邂逅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洛神宓妃,相傳為遠古時代宓羲氏的女兒,因溺死於洛水而為水神。關於這個古老傳說中的女神,屈原在《天問》和《離騷》中都曾提及。以後司馬相如和張衡,又在賦中對她作了這樣的描繪:“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絕殊離俗,妖冶嫻都,靚妝刻飾,便環綽約。……芬芳漚郁,酷烈淑郁;皓齒燦爛,宜笑的皪;長眉連娟,微睇綿藐”(《上林賦》);“載太華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咸姣麗以蠱媚兮,增嫮眼而蛾眉。舒訬婧之纖腰兮,揚雜錯之袿徽。離朱唇而微笑兮,顏的礫以遺光……”(《思玄賦》)


與前人的這種直接描寫不同,作品首先以一連串生動奇逸的比喻,對洛神初臨時的情狀作了精彩紛呈的形容:“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淥波。”其形象之鮮明,色彩之艷麗,令人目不瑕接。

其中“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尤為傳神地展現了洛神飄然而至的風姿神韻。它與下面的“輕雲之蔽月”和“流風之回雪”,都從姿態方面,給人以輕盈、飄逸、流轉、綽約的動感;而“秋菊”、“春松”與“太陽升朝霞”和“芙蓉出淥波”,則從容貌方面,給人以明麗、清朗、華艷、妖冶的色感。這種動感與色感彼此交錯和互相浸淫,織成了一幅流光溢彩的神奇景象,它將洛神的絕麗至艷突出地展現於人們的面前。

在這種由反復比喻造成的強烈藝術效果的基礎上,作者進一步使用傳統手法,對洛神的體態、容貌、服飾和舉止進行了細致的刻畫。這位宓羲氏之女身材適中,垂肩束腰,麗質天生,不假粉飾;她雲髻修眉,唇齒鮮潤,明眸隱靨,容光煥發;加之羅衣燦爛,佩玉凝碧,明珠閃爍,輕裾拂動,更顯得“瓌姿艷逸,儀靜體閑”。

作者的這些描繪,使人聯想起《詩經》對衛莊公夫人莊姜的贊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衛風·碩人》);也使人聯想起宋玉對東鄰女的稱道:“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登徒子好色賦》)

作者顯然受了他們的影響,但是他比前人更重視表現人物的動態美。下面,他著重描寫了洛神天真活潑的舉止:“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

至此,洛神的形象已神態兼備,呼之欲出了。“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作者為眼前這位美貌的女神深深打動了。他初為無以傳遞自己的愛慕之情而苦悶,繼而“願誠素之先達”,“解玉佩以要之”。在得到宓妃的應和,“執眷眷之款實”之後,他又想起傳說中鄭交甫漢濱遺佩之事,對她的“指潛淵而為期”產生了懷疑。作者在感情上的這種一波三折的變化,形象地反映出他當時內心的微妙狀況。與其相應,洛神也感動了。

不過作品沒有像寫作者那樣,直接寫她的心理變化,而是通過對她一系列行動的精細刻畫,表現出激蕩在她內心的熾熱的愛,以及這種愛不能實現的強烈的悲哀。

她“徙倚仿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一會兒聳身輕舉,似鶴立欲飛而未起;一會兒從椒塗蘅薄中經過,引來陣陣濃郁的芳香;一會兒又悵然長嘯,聲音中回蕩著深長的相思之哀……當洛神的哀吟喚來了眾神,她們無憂無慮地“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時,她雖有南湘二妃、漢濱遊女陪伴,但仍不免“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站在那裏出神。


剎那間,她又如迅飛的水鳥,在煙波浩渺的水上徘徊飄忽,行蹤不定。


只有那轉盼流動、含情脈脈的目光,以及欲言還止的唇吻,似乎在向作者傾吐內心的無窮眷戀和哀怨。作者對洛神或而仿徨,或而長吟,或而延竚,或而飄忽的這種描寫,就好似一幕感情激烈、姿態優美的舞劇。人物以她那變化不定、搖曳多姿的舞步,展現了內心的愛慕、矛盾、惆悵和痛苦。

尤其是“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一段,更將這幕舞劇推向了高潮,人物的心理矛盾、感情波瀾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現。

Comment by moooi on August 2, 2021 at 10:20am

(續前)正當作者與洛神相對無語、兩情依依之時,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這是一個構想奇逸、神彩飛揚的分別場面:屏翳收風,川後靜波,在馮夷、女媧的鼓樂聲中,由六龍駕馭的雲車載著宓妃,在鯨鯢夾轂、異魚翼輈的護衛下,開始出發了。美麗的洛神坐在漸漸遠去的車上,還不斷地回過頭來,向作者傾訴自己的一片衷腸。“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深深的哀怨籠罩著這個充滿神話色彩的畫面。

在陳述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的“交接之大綱”之後,洛神還信誓旦旦地表示:“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最後,洛神的艷麗形象終於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而作者卻依然站在水邊,悵悵地望著洛神逝去的方向,恍然若失。

他駕著輕舟,溯川而上,希望能再次看到神女的倩影。然而,煙波渺渺,長夜漫漫,更使他情意悠悠、思緒綿綿。天亮後,作者不得不“歸乎東路”了,但仍“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作品這段文字洋溢著濃厚的抒情氣氛,具有一種勾魂攝魄的力量,它把洛神的形象在人們心中勾勒、烘托得更加突出、更加完美。



此賦的主要特點有三:

特點一,想象豐富。作者從京城洛陽啟程,東歸封地鄄城。途中,在洛川之邊,停車飲馬,在陽林漫步之時,看到了洛神宓妃,這就是想象。她的體態搖曳飄忽像驚飛的大雁,婉曲輕柔像是水中的遊龍,鮮美、華麗較秋菊、茂松有過之,姣如朝霞,純潔如芙蓉,風華絕代。隨後他對她產生愛慕之情,托水波以傳意,寄玉佩以定情。然她的神聖高潔使他不敢造次。洛神終被他的真情所感動,與之相見,傾之以情。但終因人神殊途,結合無望,與之惜別。想象絢爛,浪漫淒婉之情淡而不化,令人感嘆,惆悵絲絲。但這想象並不離奇,因此賦是有感於宋玉的《神女賦》《高唐賦》兩篇賦而作。


特點二,詞藻華麗而不浮躁,清新之氣四逸,令人神爽。講究排偶,對仗,音律,語言整飭、凝煉、生動、優美。取材構思漢賦中無出其右。此賦起筆便是平中蘊奇的氛圍創造。開頭平平的敘述,正與陶淵明《桃花源記》敘武陵人的行舟之始一樣,奇境的顯現事前一無征兆。但在此刻,作者剎那間目睹了一幕終身難忘的景象:一位俏麗的女子,即洛神現身。接著作者像要與宋玉筆下的巫山神女爭輝似的著力描摹洛神的神采姣容以及痛苦情狀。然後寫洛神率眾離去,與屈原《離騷》抒寫主人公悲愴遠逝的景象有異曲同工之妙。


特點三,傳神的描寫刻畫,兼之與比喻、烘托共用,錯綜變化巧妙得宜,給人一種浩而不煩、美而不驚之感,使人感到就如在看一幅絕妙丹青,個中人物有血有肉,而不會使人產生一種虛無之感。在對洛神的體型、五官、姿態等描寫時,給人傳遞出洛神的沈魚之貌、落雁之容。同時,又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清新高潔。在對洛神與之會面時的神態的描寫刻畫,使人感到斯人浮現於眼前,風姿綽約。而對於洛神與其分手時的描寫“屏翳收風,川後靜波,馮來鳴鼓,女媧清歌。”愛情之真摯、純潔,一切都是這樣美好,以致離別後,人去心留,情思不斷,洛神的倩影和相遇相知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浪漫而苦澀,心神為之不寧徘徊於洛水之間不忍離去。


對《洛神賦》的思想、藝術成就前人都曾予以極高的評價,最明顯的是常把它與屈原的《九歌》宋玉的《神女》諸賦相提並論。其實,曹植此賦兼二者而有之,它既有《湘君》《湘夫人》那種濃厚的抒情成分,同時又具宋玉諸賦對女性美的精妙刻畫。此外,它的情節完整,手法多變和形式雋永等妙處,又為以前的作品所不及。(百度百科)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25, 2021 at 8:58pm


名家點評《洛神賦》

沈約:以《洛神》比陳思他賦,有似異手之作,故知天機啟,則律呂自調,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南齊書》卷五十二《陸厥傳》)


鍾嶸: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群,嗟呼!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輝以自燭。(《詩品》)


劉克莊:《洛神賦》,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以實之。使果有之,當見誅於黃初之朝矣。唐彥謙云:“驚鴻瞥過遊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似為子建分疏者。(《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



王世貞:
“頩薄怒以自持,曾不可乎犯干”“目略微盼,精彩相授,志態橫出,不可勝記”,此玉之賦神女也。“意密體疏,俯仰異觀,含喜微笑,竊視流盼”,此玉之賦登徒也。“神光離合,乍陰乍陽,進止難期,若徃若還,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此子建之賦神女也。其妙處在意而不在象。然本之屈氏“滿堂兮美人,忽與余兮目成”,“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變法而為之者也(《藝苑卮言》)


何焯:植既不得於君,因濟洛川作為此賦,托辭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義門讀書記》卷一)


馬位:《洛神賦》大似《九歌》。(《秋窗隨筆》)



朱乾:
按《文選·洛神賦》註載子建感甄事,極為荒謬……然則《洛神》一賦,乃其悲君臣之道否,哀骨肉之分離,托為神人永絕之詞,潛處太陰,寄心君王,貞女之死靡他,忠臣有死無貳之志,小說家附會“感甄”,李善不知而誤采之,不獨汙前人之行,亦且汙後人之口。(《樂府正義》卷十四)


潘德輿:即《洛神》一賦,亦純是愛君戀闕之詞。其賦以“朝京師,還濟洛川”入手,以“潛處於太陰,寄心於君王”收場,情詞亦至易見矣。蓋魏文性殘刻而薄宗支,子建遭讒謗而多哀懼,故形於詩者非一,而此亦其類也。首陳容色以表其才,次言性修以表其德,繼以狐疑為憂,終以交結為願,豈非詩人諷托之常言哉?不解註此賦者,何以闌入甄后一事,致使忠愛之苦心,誣為禽獸之惡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論,後見近人張君若需《題陳思王墓》詩云:“白馬詩篇悲逐客,驚鴻詞賦比湘君。”卓識鴻議,瞽論一空,極快事也。(《養一齋詩話》卷二)



丁晏:
又擬宋玉之辭為《洛神賦》,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猶屈子之志也。而俗說乃誣為“感甄”,豈不謬哉! 余嘗嘆陳王忠孝之性,溢於楮墨,為古今詩人之冠,靈均以後,一人而已。(《曹集詮評》附錄)


劉熙載:曹子建《洛神賦》出於《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遠矣。(《藝概》卷三)



後世影響


《洛神賦》可以看作是漢代鋪排大賦,向六朝抒情小賦轉化的橋梁,在歷史上有著非常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晉代大書法家王獻之和大畫家顧愷之,都曾將《洛神賦》的神采風貌形諸楮墨,為書苑和畫壇增添了不可多得的精品。到了南宋和元明時期,一些劇作家又將其搬上了舞臺,汪道昆的《陳思王悲生洛水》就是其中比較著名的一齣。至於歷代作家以此為題材,見詠於詩詞歌賦者,則更是多得難以數計。可見曹植《洛神賦》的藝術魅力,是經久不衰的。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24, 2021 at 4:57pm


曹植《洛神賦》本意

關於此《洛神賦》的本意,歷來有較大爭議,當前主要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感甄說


這種觀點認為,曹植《洛神賦》中的“洛神”指的就是自己的嫂嫂甄氏。這種觀點來源於《文選》李善註引《東觀漢記》。


曹植天賦異稟,博聞強記,十歲左右便能撰寫詩賦,頗得曹操及其幕僚的贊賞。當時曹操正醉心於他的霸業,曹丕也授有官職,而曹植則因年紀尚小、又生性不喜爭戰,遂得以與甄妃朝夕相處,進而生出一段情意。

曹操死後,曹丕於漢獻帝二十六年(220年),登上帝位,建立魏國,定都洛陽,是為魏文帝。甄氏被封為妃。因色衰失寵,最後慘死,據說死時以糠塞口,以髮遮面,十分淒慘。

甄后死的那年,曹植到洛陽朝見哥哥。甄后生的太子曹叡陪皇叔吃飯。曹植看著侄子,想起甄后之死,心中酸楚無比。

飯後,曹丕遂將甄后的遺物玉鏤金帶枕送給了曹植。曹植睹物思人,在返回封地時,夜宿舟中,恍惚之間,遙見甄妃淩波禦風而來,曹植一驚而醒,原來是南柯一夢。回到鄄城,曹植腦海裏還在翻騰著與甄後洛水相遇的情景,於是文思激蕩,寫了一篇《感甄賦》。魏明帝曹叡繼位八年後(234年),為避母名諱,遂改為《洛神賦》。由於此賦的影響,加上人們感動於曹植與甄氏的戀愛悲劇,故老相傳,就把甄后認定成洛神了。



第二種觀點:君臣大義說


這種觀點認為認為,所謂的“洛神”並不是甄氏,甚至曹植和甄氏也沒有發生過戀情。宋人劉克莊說,這是好事之人乃“造甄后之事以實之”。明人王世貞又說:“令洛神見之,未免笑子建(曹植字)傖父耳。”清代又有何焯、朱乾、潘德輿、丁晏、張雲等人,反對洛神即甄氏說。把他們的論點綜合起來,大概有如下幾點:


第一,納甄氏時曹丕18歲,甄氏23歲,而曹植僅13歲。

對於一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已婚女子,曹植不太可能有過多的想法。丕與植兄弟之間因為政治的鬥爭,本來就很緊張,《感甄賦》若是為甄氏而寫,豈不是色膽包天,不怕掉腦袋了嗎?


第二,圖謀兄妻,這是“禽獸之惡行”,

“其有汙其兄之妻而其兄晏然,汙其兄子(指明帝)之母而兄子晏然,況身為帝王者乎?”從曹植的為人看,雖也有行為放任、不拘禮法,但絕不會做出類叔嫂私通等有違倫理的事來。


第三,叔嫂情的傳說

始自唐代李善註引《記》,此前400多年並無此說。而李善在《記》中所說的文帝曹丕向曹植展示甄后之枕,並把此枕賜給曹植,“里老所不為”,何況是帝王呢?極不合情理,顯然屬無稽之談。


第四,《感甄賦》確有其文

但“甄”並不是甄后之“甄”,而是鄄城之“鄄” 。 “鄄” 與“甄”通。曹植在寫這篇賦前一年,任鄄城王。題名“感甄”實際是曹植在感傷身為鄄城王的自己。


第五,《感甄賦》一文,是“托詞宓妃以寄心文帝”

“其亦屈子之志也”,“純是愛君戀闕之詞”,就是說賦中所說的“長寄心於君王”。曹植在賦中已表明“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是有感於宋玉的《神女賦》《高唐賦》兩篇賦而作。可能是寫給其兄魏文帝曹丕的。隱喻君臣大義說較為流行。



第三種觀點:亡妻崔氏說


上述兩種觀點一直以來都占據著主流,後來學術界出現了另一種觀點,認為洛《洛神賦》所描寫的其實是曹植的亡妻崔氏。崔氏為名士崔琰兄之女,嫁給曹植為妻室,後因穿衣太過華麗被曹操所殺(《三國誌》裴松之註引《世語》曰:植妻衣繡,太祖登臺見之,以違製令,還家賜死)。

之後好多年,曹植都沒續正室。《洛神賦》其實是曹植懷念當年與妻崔氏一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有感而作,其形象鮮明而具體,絕不似由想象。其中“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四句,是埋怨妻子為何當年拋下自己獨自去了,使得此刻“人神之道殊”,天人兩隔。

“雖潛處於太陽,長寄心於君王”是模擬崔氏心理描寫,雖然處於陰間,但心裏還是掛念著曹植。“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匏瓜本是一個整體,如今分而無匹,牽牛織女本是一對,如今只剩自己一人,都是反映由成對而分開的情形,來形容曹植與崔氏及其合適,而來形容甄氏實為不妥。 


作者簡介:曹植(192—232),字子建,三國魏譙(今安徽亳州)人。曹操子。封陳王,謚曰思,故世稱陳思王。自稱“生乎亂,長乎軍”。天資聰穎,才思敏捷,深得曹操賞愛,幾乎被立為太子,終因“任性而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而失寵。其創作以建安二十五年為界,分為前後兩期。前期詩歌主要是歌唱他的理想和抱負,後期詩歌主要是表達由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所激起的悲憤。他是建安文學成就最高者,是第一位大力寫作五言詩的文人,現存詩歌九十餘首。宋人輯有《曹子建集》,今又有《曹植集校註》。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18, 2021 at 10:00pm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1


復仇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莊子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裏,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裏並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麼?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

誰都說:“我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他的眼睛瞇了瞇,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裏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後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麼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麼?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這蜂蜜——他想起來的時候一路聽見蜜蜂叫。是的,有蜜蜂。蜜蜂真不少(叫得一座山都浮動了起來)。

現在,殘餘的聲音還在他的耳朵裏。從這裏開始了我今天的晚上,而明天又從這裏接連下去。人生真是說不清。他忽然覺得這是秋天,從蜜蜂的聲音裏。從聲音裏他感到一身輕爽。不錯,普天下此刻寫滿了一個“秋”。他想象和尚去找蜂蜜。一大片山花。


和尚站在一片花的前面,實在是好看極了,和尚摘花。大殿上的銅缽裏有花,開得真好,冉冉的,像是從缽裏升起一蓬霧。他喜歡這個和尚。

和尚出去了。單舉著一隻手,後退了幾步,既不拘禮,又似有情。和尚你一定是自自然然地行了無數次這樣的禮了。和尚放下蠟燭,說了幾句話,不外是廟宇偏僻,沒有什麼可以招待;山高,風大氣候涼,早早安息。和尚不說,他也聽見。和尚說了,他可沒有聽。他盡著看這和尚。他起身為禮,和尚飄然而去。雙袖飄飄,像一隻大蝴蝶。

他在心裏畫不出和尚的樣子。他想和尚如果不是把頭剃光,他該有一頭多好的白髮。一頭亮亮的白髮在他的心裏閃耀著。

白髮的和尚呀。

他是想起了他的白了髮的母親。



山裏的夜來得真快!日入群動息,真是靜極了。他一路走來,就覺得一片安靜。可是山裏和路上迥然不同。他走進小山村,小蒙舍裏有孩子讀書聲,馬的鈴鐺,連枷敲在豆稭上。小路上的新牛糞發散著熱氣,白雲從草垛邊緩緩移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銀紅色的衫子……可是原來描寫著靜的,現在全表示著動。他甚至想過自己做一個貨郎來給這個山村添加一點聲音的,這一會可不能在這萬山之間撥浪浪搖他的小鼓。


貨郎的撥浪鼓在小石橋前搖,那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而投在母親的線條裏著了色的忽然又是他的妹妹。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像他在這個山村裏剛才見到的。穿著銀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青石的井欄。井邊一架小紅花。

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紡車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天不早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你在那兒,我記得!”她可以給旅行人指路:“山上有個廟,廟裏和尚好,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旅行人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一會,井欄上的餘滴還叮叮咚咚地落回井裏。村邊的大烏桕樹黑黑的。夜開始向它合過來。磨麥子的石碾呼呼的聲音停止在一點上。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16, 2021 at 3:32pm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2

想起這個妹妹時,他母親是一頭烏青的頭髮。他多願意摘一朵紅花給母親戴上。可是他從來沒見過母親戴過一朵花。就是這一朵沒有戴上的花決定了他的命運。

母親呀,我沒有看見你的老。

於是他的母親有一副年輕的眉眼而戴了一頭白髮。多少年來這一頭白髮在他心裏亮。



他真願意有那麼一個妹妹。


可是他沒有妹妹,他沒有!


他的現在,母親的過去。母親在時間裏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可是老多了,他的臉上刻了很多歲月。



他在相似的風景裏做了不同的人物。風景不殊,他改變風景多少?現在他在山上,在許多山裏的一座小廟裏,許多小廟裏的一個小小的禪房裏。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一步一步,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低頭,又擡頭。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無窮無盡地向前面畫過去。雲過來,他在影子裏;雲過去,他亮了。他的衣裾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帶它們到遠方去。有時一開眼,一隻鷹橫掠過他的視野。山把所有的變化都留在身上,於是顯得亙古不變。他想:山呀,你們走得越來越快,我可是隻能一個勁地這樣走。及至走進那個村子,他向上一看,決定上山借宿一宵,明天該折回去了。這是一條線的盡頭了,再往前沒有路了。


他闔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幾乎做了一個夢。青苔的氣味,乾草的氣味。風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出聲音,且發出氣味。小草的葉子窸窣彈了一下,蹦出了一個蚱蜢。從很遠的地方飄來一根鳥毛,近了,更近了,終於為一根枸杞截住。他斷定這是一根黑色的。一塊卵石從山頂上滾下去,滾下去,滾下去,落進山下的深潭裏。從極低的地方傳來一聲牛鳴。反芻的聲音(牛的下巴磨動,淡紅色的舌頭),升上來,為一陣風卷走了。蟲蛀著老楝樹,一片葉子嘗到了苦味,它打了一個寒噤。一個松球裂開了,寒氣伸入了鱗瓣。魚呀,活在多高的水裏,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乾草的松軟;再見,你硌在胛骨下抵出一塊酸的石頭。老和尚敲磬。現在,旅行人要睡了,放鬆他的眉頭,散開嘴邊的紋,解開臉上的結,讓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麼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裏。



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裏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他對著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變細,變長。他想超出黑暗,可是黑暗無窮地高,看也看不盡地高呀。他轉了一個方向,還是這樣。再轉,一樣。再轉,一樣。一樣,一樣,一樣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累了,像一根長線似的落在地上。“你軟一點,圓一點嘛!”於是黑暗成了一朵蓮花。他在蓮花的一層又一層瓣子裏。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了。他貼著黑的蓮花作了一次周遊。丁——,蓮花上出現一顆星,淡綠的,如磷火,旋起旋滅。餘光靄靄,歸於寂無。丁——,又一聲。


那是和尚在做晚課,一聲一聲敲他的磬。他追隨,又等待,看看到底多久敲一次。漸漸地,和尚那裏敲一聲,他心裏也敲一聲,不前不後,自然應節。“這會兒我若是有一口磬,我也是一個和尚。”佛殿上一盞像是就要熄滅,永不熄滅的燈。冉冉的,缽裏的花。一炷香,香煙裊裊,漸漸散失。可是香氣透入了一切,無往不在。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15, 2021 at 5:36pm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3

和尚,你想必不寂寞? 

客人,你說的寂寞的意思是疲倦?你也許還不疲倦?

客人的手輕輕地觸到自己的劍。這口劍,他天天握著,總覺得有一分生疏;到他好像忘了它的時候,方知道是如何之親切。劍呀,不是你屬於我,我其實是屬於你的。和尚,你敲磬,誰也不能把你的磬的聲音收集起來吧?你的禪房裏住過多少客人?我在這裏過了我的一夜。我過了各色的夜。我這一夜算在所有的夜的裏面,還是把它當作各種夜之外的一個夜呢?好了,太陽一出,就是白天。明天我要走。

太陽曬著港口,把鹽味敷到塢邊的楊樹的葉片上。海是綠的,腥的。

一隻不知名的大果子,有頭顱那樣大,正在腐爛。

貝殼在沙粒裏逐漸變成石灰。

浪花的白沫上飛著一隻鳥,僅僅一隻。太陽落下去了。

黃昏的光映在多少人的額頭上,在他們的額頭上塗了一半金。

多少人逼向三角洲的尖端。又轉身,分散。

人看遠處如煙。

自在煙裏,看帆篷遠去。

來了一船瓜,一船顏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頭,比賽著棱角。也許——

一船鳥,一船百合花。

深巷賣杏花。駱駝。

駱駝的鈴聲在柳煙中搖蕩。鴨子叫,一隻通紅的蜻蜓。

慘綠色的雨前的磷火。

一城燈!


嗨,客人!

客人,這僅僅是一夜。


你的餓,你的渴,餓後的飽餐,渴中得飲,一天的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種床,各種方言,各種疾病,勝於記得,你一一把它們忘卻了。你不覺得失望,也沒有希望。你經過了哪裏,將去到哪裏?你,一個小小的人,向前傾側著身體,在黃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微微的白道上走著。你是否為自己所感動?

“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想在這裏出家!”

他為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座廟有一種什麼東西使他不安。他像瞞著自己似的想了想那座佛殿。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個,蒲團是兩個。一個蒲團是和尚自己的,那一個呢?佛案上的經卷也有兩份。而他現在住的禪房,分明也不是和尚住的。


這間屋,他一進來就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墻極白,極平,一切都是既方且直,嚴厲而逼人。而在方與直之中有一件東西就顯得非常的圓。不可移動,不可更改。這件東西是黑的。白與黑之間劃出分明界限。這是一頂極大的竹笠。笠子本不是這顏色,它發黃,轉褐,最後就成了黑的。笠頂有一個寶塔形的銅頂,顏色也發黑了,——一兩處銹出了綠花。這頂笠子使旅行人覺得不舒服。什麼人戴了這樣一頂笠子呢?拔出劍,他走出禪房。


他舞他的劍。


自從他接過這柄劍,從無一天荒廢過。不論在荒村野店,驛站郵亭,雲碓茅蓬裏,廢棄的磚瓦窯中,每日晨昏,他都要舞一回劍。每一次對他都是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是在舞他自己,他的愛和恨。最高的興奮,最大的快樂,最洶湧的激情。他沈酣於他的舞弄之中。

把劍收住,他一驚,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劍。”

是和尚!和尚離得好近。我差點沒殺了他。

旅行人一身都是力量,一直貫注到指尖。一半驕傲,一半反抗,他大聲地喊: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著這雙眼睛裏有沒有譏刺。和尚如果激怒了他,他會殺了和尚。然而和尚站得穩穩的,並沒有為他的聲音和神情所撼動,他平平靜靜,清清朗朗地說:

“很好。有人還要從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去。”

萬山百靜之中有一種聲音,丁丁然,堅決地,從容地,從一個深深的地方迸出來。


這旅行人是一個遺腹子。父親被仇人殺了,擡回家來,只剩一口氣。父親用手指蘸著自己的血寫下了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親拾起了他留下的劍。劍在旅行人手裏。仇人的名字在他的手臂上。到他長到能夠得到井邊的那架紅花的時候,母親交給他父親的劍,在他的手臂上刺了父親的仇人的名字,塗了藍。他就離開了家,按手臂上那個藍色的姓名去找那個人,為父親報仇。

不過他一生中沒有叫過一聲父親。他沒有聽見過自己叫父親的聲音。

父親和仇人,他一樣想不出是什麼樣子。如果仇人遇見他,倒是會認出來的:小時候村裏人都說他長得像父親。然而他現在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Comment by moooi on July 13, 2021 at 10:18pm


汪曾祺散文詩《復仇》4


真的,有一天找到那個仇人,他只有一劍把他殺了。他說不出一句話。他跟他說什麼呢?想不出,只有不說。

有時候他更願意自己被仇人殺了。

有時候他對仇人很有好感。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仇人。既然仇人的名字幾乎代替了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個名字而存在的麼?仇人死了呢?


然而他依然到處查訪這個名字。


“你們知道這個人麼?”

“不知道。”

“聽說過麼?”

“沒有。”


……


“但是我一定是要報仇的!”

“我知道,我跟你的距離一天天近了。我走的每一步,都向著你。”

“只要我碰到你,我一定會認出你,一看,就知道是你,不會錯!”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這一生是找你的了!”


他為自己這一句的聲音掉了淚,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了。


天一亮,他跑近一個絕壁。回過頭來,他才看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壓下來,使他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兩股緊貼,汗出如漿。他感覺到他的劍。劍在背上,很重。而從絕壁的裏面,從地心裏,發出丁丁的聲音,堅決而從容。

他走進絕壁。好黑。半天,他什麼也看不見。退出來?不!他像是浸在冰水裏。他的眼睛漸漸能看見面前一兩尺的地方。他站了一會,調勻了呼吸。叮,一聲,一個火花,赤紅的。,又一個。風從洞口吹進來,吹在他的背上。面前飄來了冷氣,不可形容的陰森。咽了一口唾沫。他往裏走。他聽見自己跫跫足音,這個聲音鼓勵他,教他走得穩當,不踉蹌。越走越窄,他得弓著身子。他直視前面,一個又一個火花爆出來。好了,到了頭:

 

一堆長髮。長頭髮蓋著一個人。匍匐著,一手鏨子,一手鐵錘,低著頭,正在開鑿膝前的方寸。他一定是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他不回頭,繼續開鑿。鏨子從下向上移動著。一個又一個火花。他的手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兩隻僧衣的袖子。他的披到腰下的長髮搖動著。他舉起,舉起,旅行人看見他的手。這雙手!奇瘦,瘦到露骨,都是筋。旅行人後退了一步。和尚回了一下頭。一雙熾熱的眼睛,從披紛的長髮後面閃了出來。旅行人木然。舉起,舉起,火花,火花。再來一個,火花!他差一點暈過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有三個字,針刺的,塗了藍的,是他的父親的名字!

一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只看見那三個字。一筆一畫,他在心裏描了那三個字。,一個火花。隨著火花,字跳動一下。時間在洞外飛逝。一卷白雲掠過洞口。他簡直忘記自己背上的劍了,或者,他自己整個消失,只剩下這口劍了。他縮小,縮小,以至於沒有了。然後,又回來,回來,好,他的臉色由青轉紅,他自己充滿於軀體。劍!他拔劍在手。


忽然他相信他的母親一定已經死了。


鏗的一聲。

他的劍落回鞘裏。第一朵銹。

他看了看腳下,腳下是新開鑿的痕跡。在他腳前,擺著另一副錘鏨。


他俯身,拾起錘鏨。和尚稍為往旁邊挪過一點,給他騰出地方。

兩滴眼淚閃在廟裏白髮的和尚的眼睛裏。

有一天,兩副鏨子同時鑿在虛空裏。第一線由另一面射進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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