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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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朝向廢墟的詩意空間-從家屋到廢墟之空間性表現
一、空間意象探勘:以家屋為基礎
Ⅰ、場所分析:空間意象探勘之方法論
Ⅱ、幸福空間意象:整合諸種價值於其中的家屋
Ⅲ、家屋的兩種特質:垂直縱深與集中之廢墟意涵
二、廢墟空間的詩意作用
Ⅰ、外部性廢墟的典範:羅馬廢墟
Ⅱ、內部性廢墟:遊戲廢墟與戰爭廢墟
三、廢墟的詩意空間
Ⅰ、跨越幾何界限,朝向想像世界:螺旋型存有的旅居狀態
Ⅱ、空間性之開啟:微型與浩瀚感之廢墟意涵
Ⅲ、從詩意的廢墟空間到廢墟的詩意空間
四、小結
第三章、形容詞存有論-人詩意地棲居於廢墟
一、從場所精神思考空間意涵:一種形容詞的精神力量
Ⅰ、場所之形成:物之集結
Ⅱ、場所之本質:空間與特性
Ⅲ、場所精神:「和平地」棲居
二、形容詞的存有論
Ⅰ、此在是圓的:圓非意象,而是此在
Ⅱ、透過狂想的黎曼空間思考形容詞「圓的」
Ⅲ、找尋形容詞的存有者:諦聽
三、小結
結論
Ⅰ、結論是本論文之症狀診斷
Ⅱ、自行檢討與本論文未來可能延展之方向
參考文獻
導論
一、 本論文的出發點
Ⅰ、從何謂詩學到詩學何為
詩意味著決定改變語言的功能1
「讀詩」不等於「閱讀詩」,如同「話語」不等於「論述」。這是一種與詩遭逢的二律悖反:我讀詩,也不讀詩。因為我能讀詩,但不會讀詩,或者恰恰相反。
我想讀詩,卻顯得無力。究竟該怎麼讀詩?詩人保羅.瓦萊里(Paul Valéry, 1871 –1945)2定義「詩意味著決定改變語言的功能」,為上述之二律悖反重新拉出一條思考「詩」的軸線:讀詩意味著對於語言之重新思考。
或許我所提出的最一般性(可以說是幼稚)的問題是:「如何讀詩?」這看似一道關於閱讀的課題,然而循著此線發展下去,往往招致挫折。當我們將「閱讀」視為一種認識論方法時,只會離詩越來越遠。因為讀詩要的並非「閱讀」(reading),而需要「讀」(speaking),詩意的感召力量,是在韻律聲響的迴盪中展現。中文的「讀」字顯然同時涵括了視覺與聽覺兩種感受,儘管它不比英文以reading、speaking、listening(or hearing)那樣清楚區分,但對於「讀詩」之心神意蘊的表現卻是出色的多。筆者這裡並不打算對聽、說、讀等英文字進行詞源的考究,這邊提出來,僅是為了強調讀詩所讀,並非為了達到理解一途,或是冀求詩意之感動,而是嘗試去讀出一種「心境」,當此心境化入我們自身,改變我們生命狀態,「讀詩」之「詩學」才獲得其存有學的位階。如同「話語」(saying or speaking)表現出一種生命狀態之連結,而非「論述」(discours; discourse)3 仍對
1〔法〕瓦萊里著,段映红譯,《文藝雜談》,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頁336。
2本論文對於人名原文附加之原則為:凡第一次出現之人名,筆者會附加上原文全名,之後則僅附加一般使用之名稱,或者省略。
(邱俊達〈朝向詩意空間:論巴舍拉《空間詩學》中的現象學〉臺灣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龔卓軍博士、遊淙祺博士,2009年6月)
3本論文對外文附加之排序原則為:原文優先(如法文或是德文),然後是英文(通常是原文之英譯)。對於原文附註具有兩層意義,第一層是對於某些較為重要之概念,提供原文之參考以避免翻譯造成之失準。第二層的意義,也就是為何筆者會附加上英文翻譯的部份,這涉及筆者對文本自身對法文與德文閱讀、翻譯能力不足的問題。
以《空間詩學》一書為例,筆者主要是採用中譯本與英譯本對照之閱讀,然而在此種閱讀中,卻也偶然會發現中譯與英譯本翻譯上的差異,致使筆者有時會對譯文難以選擇。事實上,不論是中譯本或是英譯本,皆是法文原典之翻譯,但是筆者目前尚無足夠的法文能力直接進行原典之閱讀、翻譯,斟酌之下,筆者認為,與其再對已經是翻譯的英譯本進行二度翻譯,似乎直接選擇中譯本之翻譯,較能避免一譯再譯可能產生對原典之遠離。
因此對《空間詩學》之引文,筆者主要採用中譯本之翻譯,然後以英譯本作參照,將重要概念之英文翻譯,或者中英譯文中的些許出入另外附加上去。本論文對於這種筆者尚無能力閱讀與翻譯原典(不論是法文還是德文),都採用以中譯本為主,英譯本作為參照與附加用途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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邏輯與清晰性堅持某種程度的要求。4因此-回到瓦萊里留下的線索-詩除了改
變語言功能,更重要的是「決定」改變,當我們開始讀詩,也就意味著我們要參
與這種「決定」;決定重新思考語言,也就是重新選擇看待世界的方式,與世界
上的存有者重新建立關係。
在這種觀點下,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和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在個別的詩歌研究中,表現出相近的想法。對前者來說,人與語言存在一種「棲居」(dwelling)關係,他藉由詩人荷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特拉克(Georg Trakl, 1887-1914)等人的詩作,闡述了凡人(mortal)在世界上的棲居狀態,人或詩人如何「詩意地」棲居;後者則是引用了許多法國詩人-特別是象徵主義-的詩句,以人之棲居活動為前提,談論如何詩意象的遭逢中觸發一種創造性想像活動,去開啟一種嶄新的棲居「空間」。兩者對於詩歌作品之重視,讓詩學提升至一種存有學研究的層級,詩學不再是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 BC – 322 BC)那種透過對於詩歌內容、結構、源起等,所界定為一種淨化情感之悲劇研究;詩學所為只是一種對語言的革新-進而對存有自身的革新。換言之,巴舍拉詩學首先並非是對於詩歌組構、性質之研究,毋寧說是延續了海德格詩學對於朝向/開啟存有(Being)-一種存有之「革新」-的研究,他稱作「詩意哲學」、「想像力形上學」或是「意象/想像力現象學」等,一方面標榜出詩學之存有學位階,另一方面也是反映其以現象學作為方法論之基礎。
然而,經歷過上述思維,筆者才能夠重新思考「詩學」的問題。
換言之,筆者從找尋進入詩作之方法出發,進行一些對巴舍拉以及海德格兩者之詩學的考察後,始注意到巴舍拉詩學的一種特異性,重新進而找尋進入巴舍拉「詩意哲學」的方法。這種特異性不光是筆者所強調的一種巴舍拉式現象學強調動態性、辯證性以及瞬間中的飛躍-的內容,也包含巴舍拉作品自身所具有的濃烈詩意特性,而筆者在閱讀中的分析、思考受其影響,偶爾沈浸日夢之中。
誠如Collette Gaudin 對巴舍拉作品之評語:「他的確可以說是在詩中寫詩。」5 而巴舍拉自言道:「閱讀詩,就等於是在作白日夢。」6、「夢想要比思想來的更有力量。」7上述引言,並非是筆者為日夢之沈浸辯駁,而是指出所謂對巴舍拉詩學的重新思考,乃是為了將夢想與思想的抗衡中調配出適切比例,避免過多地減損夢想力量,同時保持住一種思想的工作。但筆者自認這種調配尚未趨於成熟、平衡,使得這份研究之內容有時如同在做一場白日夢,為避免使這些日夢中的話語成了夢囈夢語,在此急需一種將話語轉成為論述的工夫。這種工夫毋寧說就是找尋一種進入的方式,也就是筆者對於巴舍拉現象學進路及內容之研究,而對於方式之選擇與決斷,一方面打開了進入世界的可能性,同時也決定了「自身如何言說」,遂能將日夢中的話語現實化。
4儘管這兩個字詞之中譯主要是源於法文”discours”,但兩種中文詞意上的差別,恰好用來說明心境的不同。
5 Colette Gaudin, On Poetic Imagination and Reverie Selections from Gaston Bachelard, Connecticut: Spring Publication, 1998. pp.lviii-lix.
6 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trans. by Maria Jolas, Boston : Beacon Press,1994, p. 17;中譯本見:加斯東.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龔卓軍,王靜慧譯,台北市:張老師,2003,頁80。
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 16.;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78。
本論文持續找尋所謂「進入的方式」,或者說這些「表達」是在什麼樣進入方式中組成,而對於進入方式的決定,也就指示了本論文所要朝向之處-即是構成廢墟的詩意空間之形容詞哲學。一個決定即是一種形容詞的作用,在這邊形容詞不只是作為存有者屬性之描述,毋寧說存有者在形容詞的力量與作用-一種改變場所氛圍、賦予棲居其中之靈魂一種氣息語-中真正獲得其自身之存有,而這種作用產生於一場存有者「決定改變語言功能」的冒險。這場冒險展現為存有者走出與走入的螺旋運動,其中內部與外部之翻轉,則形成一種場所的廢墟化作用-這是一種生產形容詞的作用,它反映出存有者比起家屋。
更有著對於廢墟之渴望-其中氛圍則對靈魂有著更為根本的影響。因此,在朝向的過程中,筆者一方面致力於巴舍拉現象學的考察,同時也嘗試重新去「形容」-或者說描述-所遭遇之對象,這些對象是《空間詩學》中的主要概念-或者說存有者。它們是意象、想像力、閱讀、空間、辯證、圓實……等等,它們在巴舍拉的筆下已是如此幸福,而筆者卻想說出:這是一處幸福的廢墟,而身處廢墟之中的我們也同樣幸福。廢墟在氛圍的形成與轉換中,表現為一種永恆的革新,它可能表面上沒有家屋這樣明顯的幸福感受,但在靈魂對於廢墟的渴望中,顯現出這種幸福感受的其他面貌。而本文之出發點與朝向之處的說明,也就是何謂詩學到詩學何為的實在意涵。
Ⅱ、一種進入方式
在對本論文出發點之形成-也就是筆者對於「讀詩」之探索的說明,為何這種探索會決定出這樣的進入方式呢?只要對一些研究巴舍拉的學者文章稍作瀏覽,自然會輕易地發現,巴舍拉哲學慣常被區分成「科學」與「詩」兩種範疇。
的確,我們也可以在巴舍拉的生平著作中發現這種轉變:加斯東.巴舍拉於1884
年出生在香檳省(Champagne)的奧布河畔(Bar-sur-Aube)。他在香檳區渡過他
的童年,完成高中學業後,從1903年至1913年以一名雇員身份待在郵局。當戰
爭爆發時,他已經獲得他的數學證照並且自修準備當一名工程師。在1919年軍旅生涯的四年後-他開始在他家鄉城鎮的高級中學裡教導物理學和化學,直到1930 年。此時他開始對哲學產生興趣,在36歲時獲得哲學學士學位,女兒蘇珊娜出生,卻也經受喪妻之痛。1927年時拿到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試論近似性認識》(Essai sur la connaissance approchée)以及《試論關於一個物理問題的進展-固體內的熱傳導》(Étude sur l’evolution d’un problème de physique: la propagation thermique dans les solides)。在他從事科學哲學研究二十年後,轉向精神分析的場域,出版了《科學精神的形成》(1938)、《火的精神分析》(1938),此場域研究持續近二十年後,巴舍拉出版了其聲稱現象學研究之著作《空間詩學》(1957),在他過世前-1961年-還出版了《夢想詩學》(1961)、《燭之火》(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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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段關於巴舍拉生平之敘述是過於冗長。但這一方面標誌出其研究場域演變-從科學哲學、精神分析到現象學,另一方面,有些研究者如弗朗索瓦.達高涅(François Dagognet, 1924-)指出,要瞭解巴舍拉的哲學,追憶其生活有益於瞭解其作品,而其生活如同他的作品一般斷斷續續卻又不斷更新。安德列·巴利諾(André Parinaud, 1924-2006)更是在其著作《巴什拉傳》(Bachelard)中鉅細靡遺的考察他的生活與哲學。
Mary McAllester Jones 選擇了另一條進路,他從兩場巴舍拉的研討會-一場是1980年,在英國倫敦的City University,由British Society Phenomenology 所舉辦;另一場是1984年,在French Institute慶祝巴舍拉百年誕辰-發現到儘管對巴舍拉著作翻譯的缺少,並未減弱巴舍拉哲學的魅力與興趣,但仍是缺憾。
Jones 還指出一般英語讀者對於巴舍拉的認識,大多是透過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在岡居朗(Georges Canguilhem, 1904-1995)《正常與病理》(Le normal et la pathologie)中所作之序言,其中傅柯對法國當代哲學做出分類,提到巴舍拉發明科學史的「斷裂」,以及他所處的-不同於主體哲學-關懷知識、理性與概念的科學哲學領域。但除了這種「斷裂」觀點,顯然巴舍拉的詩歌研究所強調的人類創造性之特質,迥異於傅柯聲稱的「人已死」(man is dead)所作之人道主義的顛覆,Jones企圖為這種區分做出努力。他首先循著巴舍拉科學研究到詩學研究的進程,編選了主題性文集The Philosophy And Poetics of Gaston Bachelard(1989),後來則是透過自身對巴舍拉文本的「閱讀」所出版的Gaston Bachelard, Subversive Humanist,希望提供第一手知識給對巴舍拉有興趣的讀者。
無獨有偶,Christina Chimisso 對巴舍拉哲學的研究,首先也是企圖去找尋出巴舍拉所有著作間的脈絡關係。不同的是,Chimisso認為巴舍拉一些獨特之概念的理解,不能與他所處之時代,教育體系變遷分離,因此對於這種學院文化、社會脈絡的指出,是Chimisso進入的方式。而Collette Gaudin雖然認為巴舍拉從未發展一種能夠統一他在科學與詩歌反思的形上學-巴氏他也堅持文學與科學思維的本質是可區別-甚至相對立的,但是Gaudin仍指出從巴舍拉知識論的某些主題來理解、描繪他的文學理論是有用的。在當代思維的發展中,我們儘管不期盼一種可系統化的現代哲學,但我們仍無法避免去找尋其思維的潛在統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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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巴舍拉與傅柯此時的交會,延伸出諸多對於兩者空間概念之討論,傅柯對於監獄作為全景敞視的一種權力-或者說暴力-空間,不同於巴舍拉之幸福空間,如Ioan Davies便批評巴舍拉式空間拒絕將敵意空間納入可居住之空間,他進一步加入了光(light)與暗(dark)之空間,表現出現象學者對於心智投射與居住的辯證結構,來彌補傅柯之異質空間。8
筆者嘗試列出這些對於巴舍拉哲學研究之冰山一角,僅為指出各種進入巴舍拉哲學的方式,往往都是起於對其科學與詩歌研究-或是說認識論與詩學-中所
產生的一種矛盾、衝突。
而諸多研究者致力於此種衝突之調和的同時,則展現出研究者或者受其科學哲學研究中蘊含之詩意吸引,或者受其詩學研究中承繼之新科學精神的鼓舞,我們從科學走向了詩,或是一條相反的道路,這正是巴舍拉哲學首先為我-一個大學理工科系的學生-開啟前所未有、一個我身處之科學世界與另一個天際之遙的詩學世界,一種交疊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標明筆者之進路-在科學與詩的交疊處重新思考「科學-詩」之關係,這個思考的起點與其他研究者相較,並無特殊之處,而筆者工作之內容-所指出的重要概念、性質等等也沒有超出既有之研究多少。那這份研究之價值何在?對筆者而言,正是注意到了巴舍拉生命歷程的轉變-科學與詩,這份研究才真正關涉到筆者自身真正關心的課題,決定了進入的方式,就是決定將這份課題予以呈現。
最後,我想指出與此課題具有密切關聯的一條進路,那就是海德格的詩學。海德格晚期轉向對藝術作品、詩歌之研究,這部份的內容,與其早期《存有與時間》中對此有(Dasein)生存活動之現象學分析的延續,一直是備受關注的內容。
顯然巴舍拉也有注意到這個環節,儘管他主要談及的是對沙特存在主義之批評。而海德格詩學的研究,如劉小楓在《詩化哲學》中,以德國浪漫派哲學作為軸心,從施萊格爾(Friedrich Schlegel, 1772-1829)到海德格、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的研究,指出一種從詩的本體論走向本體論的詩,前者將詩視為一種實在,而透過一種將世界「詩化」的方式建立起世界之意義,後者轉化到一種人類主體、生命意志的實在性,對自身之「詩化」。顯然這種浪漫派思維,相當切合巴舍拉詩意感召對於主體之提昇的關注。儘管劉小楓對於詩化哲學的談論鎖定在德國哲學,但是海德格與巴舍拉交會之線索,似乎始終較未被關注。然而,將兩種詩學並置的構想,顯然可以激盪出令人心神一振的火花,進而超出巴舍拉生命曆書的談論,朝向更富清新感受之研究。這是本文力有未逮之處。然而,筆者所謂「對巴舍拉生命歷程之轉變的關注,決定了筆者的進路,並將這份課題予以呈現」,這條進路、這份課題究竟為何?
8 Anthony Vidler, (no date) Spatial Violence, Assemblage, No. 20, Violence, Space. (Apr., 1993), pp. 84-85. [Online] http://www.jstor.org/pss/3181712 [擷取日期:2009.01.18]
二、 巴舍拉的現象學
前文中筆者提到各種對於巴舍拉哲學研究之進入方式,以及對於巴舍拉生命歷程之轉變的關注所決定筆者之進路、課題,但這並非指向一種巴舍拉「生平」研究,毋寧說是從其所關心之課題的轉變來切入,也就是從他在「科學」與「詩學」的研究中所具有一些概念與方法論上的一致性來討論。然而,這份工作涉及到對於巴舍拉各個時期著作的一種並置,筆者目前尚無此能力達成,因此僅就筆者關心之晚期「詩學」的問題中,其所採用的現象學操作-明顯不同於當下主流之各種現象學-之內容為何,作為筆者的進入方式。對此一問題之回應,筆者擬先從巴舍拉與「現象學」的各種關係,來描繪出巴氏現象學內容上的淵源,進而指出其所具有之獨特性質。筆者認為,這份前置工作將有助於我們對其詩學內容之瞭解,特別是在方法論的層面上。
Ⅰ、「現象學」?
在《空間詩學》整本著作中,巴舍拉使用了許多以「現象學」為名的詞彙,如「想像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imagination; phenomenology of the imagination)、「精神的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esprit; phenomenology of the mind)、「靈魂的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âme; phenomenology of the soul)、「詩意現象學」(poetic phenome-nology)、「延展、擴張與狂喜的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extension, expansion, ecstacy)、「話語的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a parole; phenomenology of the word)9 等等概念,然而反觀這些詞彙使用之脈絡內容,卻往往讓人感到模糊、困惑。雖然巴舍拉坦言要忘卻所學,來做一種現象學的轉向,但是在他所使用的這些「現象學」概念中,卻難以清楚地分辨出他所秉持的「現象學」基礎究竟為何?
當我們循著現象學史的運動,可以羅列出各個現象學派別如:德國胡賽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現象學、海德格的存在現象學,或是法國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 1908-1961)的知覺現象學等等知名現象學者,但是想藉此指出巴舍拉所依循的現象學脈絡時,卻是失敗的,而巴舍拉也沒有明確表達過此種思想脈絡關係。筆者在此無法擔負起透過對這些學說內容逐一考察來指明巴舍拉現象學根源的這種重責大任,然而,既然巴舍拉做出了「現象學」的轉向,我們就有必要去注意到這種選擇是如何產生的-即是,注意到這種轉向為何以及影響?筆者試圖對這種轉向進行初步的探索,只期望能夠發現一些線索,來廓清巴舍拉在這種語詞上的模糊意涵,幫助我們接下來對詩意哲學能有更完整的認識。
9「想像現象學」、「精神的現象學」、「靈魂的現象學」、「詩意現象學」、「延展、擴張與狂喜的現象學」、「話語的現象學」等字詞依序出現在《空間詩學》,頁36,頁39,頁39,頁283,頁291,頁292;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 p.xviii, p.xx, p.xx, p.187, p.195, p.196. 6
在《空間詩學》中,巴舍拉與現象學的關係,除了他使用現象學心理學家閔可夫斯基(Eugène Minkowski, 1885-1972)具「時空」與「聽覺」隱喻的「迴盪」概念,來表現詩意象的可傳達性10,以及當這種最單純的語言經驗在主體中形成一種迴盪之體驗時,詩意象則以其清新感來展現此種感染傳達所達到某種「意象的跨主體性」(trans-subjectivité de l’image),還有迴盪中時間-空間變化的動力學觀點。除此之外,巴舍拉從未明白地透露過自己現象學基礎的源頭。然而,在這樣表面的轉向與內部的模糊中,只要我們稍稍注意一下現象學在法國發展的歷史脈絡,就會注意到三件巴舍拉與現象學有關的事件。
首先,胡賽爾曾在1929年前往巴黎,以其現象學為主題進行演講11,在法國實際展演了一次更為徹底的「笛卡兒沉思」,以此展示現象學對於「懸置」的操作並對笛卡兒致敬。而1928年時,巴舍拉才剛在索爾本大學(Université Paris 1 Panthéon – Sorbonne)取得博士學位。我們並不清楚巴舍拉是否有參與這場演講,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胡賽爾這場演講確實撼動了法國哲學界。12
第二,在四十年代時,著手科學知識之精神分析研究的巴舍拉,對現象學有一些批評,曾與另一位受胡賽爾影響極大的法國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 1980)發生論戰。國內研究巴舍拉之學者黃冠閔在〈巴修拉與沙特的想像論差異〉中指出了這場論戰的關鍵性內容:對於人類存有者與物質之間的關係,沙特認為人會依照處境(situation)與事實性(facticité)做出一種「存有者的抉擇」,這種抉擇是對世界的調適,而被選擇之事物則是一種「讓存有顯露到表面」的方式;巴舍拉則認為物質在人的勞動中展現出一種反抗的姿態,在克服這種反抗所產生的辯證中,人的意志以及物質才獲得彰顯,因而批評現象學意向性是靜態性的。因此我們可以說,這場論戰的癥結是兩人對「物質」概念-惰性與非惰性-的設定不同,巴舍拉認為物質有其主動性、攻擊性,是非惰性的,在其後對「黏稠」性質的分析中,巴舍拉指出了「黏稠的、不幸的(malheureux)麵團」。
10 「當此迴盪(retentissement)之中,詩意象會成為存有的聲響(sonorité d’être)。詩人透露存有的入口。」(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36)。閔可夫斯基採用柏格森「生命衝力」(elan vital)的概念發展,認為「生命的本質不是『一種存有、存在的感受(a feeling of being, existence)』,而是一種參與一道長流而前進的感受,這種感受必然要通過時間來表現,其次才通過空間來表現。」(Gaston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v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60。)
11 這場演講結束後兩年,也就是1931年,在法國出版了《笛卡兒沉思》(Edmund Husserl, Méditations cartésiennes, Paris: Colin),由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與貝弗(Gabrielle Peiffer)兩人所翻譯。
12 關於胡賽爾現象學在法國引起的思想風暴,可參閱傅柯(Michel Foucault)在岡居朗(Georges Canguilhem)《正常與病理》(Le normal et la pathologie)中所作之序言,對法國當代哲學所做出的分類。Michel Foucault, “Introduction,” in Georges Canguilhem, The Normal and the Pathological, trans. by Caroly R. Fawcett, New York: Zone Books, 1978. ;中譯本見: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著,杜小真編選,〈康紀萊姆《正常與病理》一書引言〉,顧嘉琛譯,收錄於《福柯集》,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2。
在身體-手掌-的接觸中所展現的矛盾性,顯現出想像物質論與實在物質的存在主義之間主動性與動態性的差異。在這場論戰中,黃氏指出巴舍拉在方法術語上確實是以精神分析為軸心,雖然對現象學之認識尚未深入,但也足以表明巴舍拉已經開始接觸現象學了。13 這一點可以在他日後的工作中不斷提到現象學這個學科來說明。
第三,在巴舍拉對心理學的批評之中,其實可以發現這些對象是「古典心理學」和「實證心理學」,這與胡賽爾現象學的起點「現象學心理學」是一樣的,而現象學心理學裡頭所提到一些現象學的基本態度,其實與巴舍拉談及之現象學有很多相近之處。綜合以上脈絡所述,我們可以發現巴舍拉現象學的基礎與胡賽爾現象學,或是現象學心理學顯然具有一些關聯。事實上,英國現象學家Alfon Grieder 所著”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y of Modern Science” 14一文中,也有針對這個環節,簡要地提及巴舍拉對於胡賽爾的各種批評,然而此部份之說明,也只表現出巴舍拉與胡賽爾存在一種較為淡薄、隱晦的關係而已。因此,以下筆者嘗試通過兩個軸線的比較:1)對胡賽爾現象學心理學的初步檢視;2) 科學哲學時期的巴舍拉對「現象學」、「現象」等語詞的使用。透過這個比較,來嘗試標明出現象學對巴舍拉的工作-不論是科學哲學、精神分析還是最後現象學的轉向始終有根深蒂固的影響,而這種影響也在他面對問題、進行批判時的方式顯現出來。
Ⅱ、現象學心理學的影響
心理學在近代的發展中,可以分為兩枝,一枝是追隨嚴格自然科學的「機能心理學」,另一枝則是布倫達諾(Franz Brentano, 1838-1971)所從事的「經驗心理學」。這兩者的區別在於「機能心理學研究心理活動的物質基礎-感覺官能的性質,神經模組等-基本上受制於因果律的解釋。經驗心理學則是一種描述、分類的科學,替心理活動分門別類。」15
後來布氏也經將經驗心理學稱為「描述心理學或描述現象學」16,他一方面反對以生理的律則-最終是物理與化學律則來演繹出心理的律則,另一方面則強調經驗的重要性,認為描述必須先於因果的解釋;我們在嘗試說明它之前,必須要先知道現象的樣子。胡賽爾相當大地受到13黃冠閔著,〈巴修拉與沙特的想像論差異〉,發表於「批判與反思哲學研讀會:第三期時程」,2008 年3月7日,頁5-7。巴舍拉對於麵團的想像,以「黏稠的」、「不幸的」這些形容詞,來表現物質的反抗性與非惰性,這類關於巴氏對形容詞的使用,是我們必須持續關注的。
14 本文收錄於:Mary McAllester ed., The Philosophy and Poetics of Gaston Bachelard,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89, pp.27-53.
15 〔美〕德穆.莫倫著,《現象學導論》,蔡錚雲譯,台北市:桂冠,2005,頁11。
16 布氏從「經驗心理學」到「描述心理學」之轉變,可由其兩部著作瞭解,分別是”Psychologie vom empirischen Standpunkt”(Hamburg: Meiner, 1973. ;英譯本為”Psychology from an Empirical Standpoint,” London: Routledge, 1995.)以及”Deskriptive Psychologie”(Hamburg: Meiner, 1982. ;英譯本為”Descriptive Psychology, London: Routledge, 1995.)對於此轉變之內容,筆者在此並無能力詳述。
布倫達諾的影響,特別是布氏所創之「意向性」(Intentionalität)-作為心理現象的基本特質-概念,並依此概念開創了其現象學心理學。那這門現象學心理學與上述兩種心理學有什麼區別,可以讓胡賽爾聲稱現象學心理學是要作為一般心理學之基礎呢?
胡賽爾指出一般心理學處理心理現象的方式是先將心理經驗還原為意識單元,之後在藉由因果法則將它們聯繫起來。然而胡賽爾認為意識的綜合並非外在的聯繫而已,它們不是物理現象,只藉著因果關係互相連結著,而是「一個包含著意向性的緊密結合存在,一個動機性存在,一個相互意指的決定存在,它與物理的形式和原則完全不能相提並論。」(Hua IX,37)……反省(Reflektion)讓心理活動被意識到,而與這個被意識到的領域有關的現象學之學問就是現象學心理學。17
胡賽爾的現象學心理學以「意向性」作為核心概念,探討在意向性活動中所
構成之意識體驗,而這種體驗需要透過「本質直觀」、「描述」等操作來豐富對象的內涵。不同於生理心理學以因果律則來解釋心理狀態,現象學心理學的任務是研究意識活動與意識對象之間的意向性關係-對象是否實存並不重要,以及在這種關係中所呈現之各種心理經驗與對象之基本類型。
這種意向性之研究,無非是胡賽爾那句說明心理現象其實就是意識現象的經典敘述:「意識無非是關於意識的某物。」(Bewusstein als Bewusstsein von etwas)在巴舍拉的詩意哲學中,對詩意象之想像活動即作為一種意識活動,而詩意象則作為活動中的「現象」,對其展開現象學之研究,正如巴舍拉指明「如果我們認為詩意象正是意識的根源(origin of consciousness),它就指向一門現象學的建立。」18
巴舍拉在對詩學的研究中,將胡氏現象學推得更遠,詩意象不僅是意識的某物,同時也是意識的根源,在這裡,意識同時也成為一種現象,而詩意哲學將會是一種比現象學更為根本之現象學。這種「現象學的現象學」的出發點,其實與胡賽爾將現象學心理學作為「一般心理學之基礎」的出發點並無二致。那麼,這種現象同時是「對象」也是「意識之根源」的現象學,該會是如何呢?接下來筆者擬透過巴舍拉科學哲學研究中使用之「現象」、「現象學」概念的說明,指出儘管這些概念不同於胡賽爾現象學之意義,但對巴氏現象學的內容卻有根深蒂固的影響。
Ⅲ、巴舍拉科學哲學中的現象學
對於巴舍拉「現象學」概念之模糊性,英國現象學家Alfon Grieder也表現出對此一問題之關注。Grieder在”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一文中藉由巴舍拉在科學哲學的工作中,指出巴舍拉與現象學的關係: 「現象」一詞時常出現在巴舍拉獻身於科學的作品中。然而稱他為現象學家似乎有點怪。
17 游淙祺著,〈現象學心理學與超驗現象學:從胡賽爾的脈絡來看〉,收錄於《應用心理研究季刊》,第29期,五南出版,2006年3月,頁39。
18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vi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48。
畢竟,他反覆地強調了它對胡賽爾現象學的不滿。……顯然當他應用「現象」一字時,與「現象學」所對應的現象,是不同的意思,以至於在讀者的心裡面升起了困惑。19
為此,Grieder 首先要將科學所關心的現象與現象學之種類做出區分,以指明巴舍拉對現代科學活動之研究中所使用之「現象學」意涵、特質與內容。文末Grieder則是列舉出巴氏對胡氏現象學的一些批評,來指出兩者之對立與親緣性。
首先,Grieder 對巴氏之「現象」與「現象學」各作出兩種區分,他以「alpha現象學」和「beta-現象學」稱之。前者指的是諸如物理、化學、電、光等的現象,大體上指的是某種物質的表象(appearance)。這種現象對巴舍拉而言,既不是某物自身,也不只是一種意識的意向對象,毋寧說是一種近似值(approximation),例如在物理學家與化學家的科學活動(scientific activity)中所生產出來的某種東西。
而符應於此種現象之現象學,對巴舍拉而言,通常作為一種描述(descriptive)之意義,或是提供給科學知識一種預備性之說明,或是一種特定物質世界、物質現象之科學。在這種意義下,巴舍拉使用諸如「化學現象學」(chemical phenomenology)、「電的現象學」(electrical phenomenology)、「儀器的現象學」(instrument phenomenology)等字眼,我們可以發現,這種現象學顯然無關乎哲學,而只是作為一種在物理學與化學之上,物質世界之科學的一個部份、分枝。20
然而,在巴舍拉晚期的作品裡頭提到了另一種現象學,這可以在1949年時,他所參與的一場在巴黎舉辦的國際科學哲學會議裡頭,說到: 在現代時勢中,科學哲學該將會是什麼?它會是一種好學者、一種人類在他自己的研究中精神獲得開展的現象學,而不是一個普遍觀念與已知結果的損益平衡表。它將使我們目擊到一種日常研究的日常劇碼,描述一種理論成就與實驗研究的敵對與合作,把我們置入一種沒完沒了的方法衝突的中心-這些方法有一種明顯的特徵,當代科學文化的滋養特徵。21
19 Alfon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 in The Philosophy and Poetics of Gaston Bachelard, Ed. Mary McAllester , Chicago: Center for Advanced 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 Washington, D.C.: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89, pp.27-28.
20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28.
21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30.
巴舍拉在這裡所提及的現象學,是一種「科學精神之形成」的現象學,這裡頭的現象包含原初的科學活動、態度、定位以及某些科學社群(scientific community)的價值判斷等。這些現象與實驗、理論的結果密不可分,因而必須對其思考。這種現象學即是巴舍拉的「beta-現象學」,它指向一種「新科學精神」(new scientific spirit)的建立,這種精神以現代科學中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1879-1955)相對論(theory of relativity)與非歐幾何(non-Euclidean geometry)為代表。
愛因斯坦相對論改變了人們原先認為亙古不變的最基本觀念。從那時起,理性提出無數異議,它分解、重新組合了基本概念,嘗試最為大膽的抽象。22 自相對論問世以來,科學活動中抽象化的思考遂成主流,然而抽象化不但遠離了認識活動中的原初經驗,也動搖了人們一直相信的永恆基礎;而先前科學研究的豐碩成果,反而成為一種認識論的障礙(epistemological obstacle)。
Grieder將現代科學的「beta-現象」整理為六點應然陳述(ought-statement)來為現代科學定位,這也是巴舍拉為潛在的科學活動之理性定位:
1. 科學家應該讓自身與共同經驗的原初直觀、天真的實在論,以及「事物論 23」
(thingism)(巴舍拉的術語)分開。(我稱之為分離論(thesis of detachment))
2. 數學不必被設想為如同一種只是用來陳述某種在事實中不必透過數學就可以
去認識的語言,而該是一種科學知識自身不可或缺的建構(constitute)與形構(formative)。(形構角色論與數學的不可缺性(Thesis of formative role and
indispensability of mathematics))
3. 理論與實驗應該盡可能被緊密地調節在一起。(調節論(Coordination thesis))
4. 科學應該採取一種理論上和實驗上同層級的一系列連續重新組織(reorganization)的形式。(重組論(Thesis of reorganization))
5. 科學理論與前人的關係應該是一種辯證的,藉由新理論包圍原有的理論。(辯
證關係論)
6. 就其可能而言,自然發生的事物與事件的觀察應該由人工生產與實驗室條件
中的現象的實驗研究所取代。(「技術現象(phenomenotechnique)論」)24
22 〔法〕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錢培鑫譯,《科學精神的形成》,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頁3。
23 關於「事物論」(thingsm)一詞之翻譯,一般有將它翻作「實物主義」,主要強調一種在文學與藝術強調實物與細節之主張,然此處”thingism”一詞主要涉及的是胡賽爾對於「回到事物自身」之強調中,一種素樸實在論與原初直觀的意涵;另一方面,「實物論」之翻譯似有某種「實在」之義涵,為避免與「實在論」(realism)產生混淆,但又要強調「事物」之意涵,筆者在此採用「事物論」之翻譯。
24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33. ;關
於“phenomenotechnique”一詞筆者譯為「技術現象」,此者翻譯所考慮之層面有二:
1) Grieder在使用“phenomeno technique”一字時,有註明此種技術現象論之出處,但並未強調此為英文或法文,而英文中並無“phenomeno technique”一詞,但有“technique”一詞。因此關於此字之翻譯首先要在法文與英文的使用裡作選擇;
2)在這兩種選擇中,若是將“phenomenotechnique”視為法文,則應是強調“technique”層面,意即一種在現代科學革命中,因技術條件的革新、改變,影響了現象之生產,也就是說現象之「生產」,仰賴於技術水準;若是視為英文,則直譯為「現象技術」也並無不妥,但對於「技術條件」的強調則較弱,因此筆者決定將之翻譯為「技術現象」。
另一方面,這些現代科學的現象,以及巴舍拉對這些現象的關心,很容易把我們引入一種預設:巴舍拉企圖從事的是一種對於潛在的科學活動之價值判斷、態度與定位的心理學研究。Grieder認為,這個部份有很大的空間提供給現象學心理學進行關於科學態度或是科學文化之浮現的研究,他也認為巴舍拉確實面對過這些課題,包括他在《科學精神的形成》中做的一些對於前(pre-)科學與反科學的精神分析,但是關於這六點現象,也只是大體上拼湊出一幅概略藍圖而已。
所以,我們必須透過巴舍拉對眾多科學活動文獻所進行之考察-這展現出令人驚嘆的知識成果-來發現新型理性如何在科學實踐中展現自身。然而更重要的是,他懸置了各種會阻止他領會「新科學精神」的哲學偏見。
在這裡,巴舍拉提供了「beta現象學」三層意義:1) 他提供我們一種新科學理性的概略輪廓;2) 他展現給我們一種在可思考的細節中,如何定位現代物理學與化學中理性的一種操作的特徵;3) 他藉由廣泛的文件證明,對比了前科學以及過時的科學的定位。25
在這些研究科學精神形成的操作中,可以說巴舍拉保持在一種現象學的態度中,而新科學精神其實就是這種態度的指向,它要求科學家對於先前科學已被接受的理論採取一種爭論(polemical)的態度,保持一種「辯證化的心智」(dialectize the mind)。因為現代科學已經脫離、超越了一種自然主義式-在對象面前觀察的
舞台,而是一種實驗性的-它生產現象。
對象與過程大部分已經無法被直接且清
楚地形成一種感性經驗,也不再是自然地發生於我們眼前,而是透過儀器與技術
所操作出來的。巴舍拉這邊採用了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對於現象與
物自身(noumenon)26 的區分,現代科學透過一種「技術現象」可以將以往的物
自身給實在化(realize),如中子(positron)、光譜週期(spectral term)等等。
這些現象不同於傳統的「alpha-現象」-毋寧說「alpha-現象」被擴大了-而現象
之實在性是取決於其「效應」(effect)。
儘管康德依照數學思維建構其知識論,但其內容仍需透過客觀經驗來說明,巴舍拉拓寬了康德客觀經驗的範圍,首當其衝的便是拒絕一種必須奠基於直觀形式-時間與空間-之觀念的數學建構。現象不再是經驗的對象,而理論發展的辯證連結到現象與物自身之間的辯證,他稱之為一種現象的進化(evolution of phenomena)。透過這種辯證過程對理論的修正,就是一種現象技術,它展現出我們的知識並不是如同理性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是奠基在一個穩固觀念的集合裡頭。巴舍拉在《新科學精神》(The New Scientific Spirit)裡這樣說到:
在《巴什拉:科学與詩》(〔日〕金森修著,《巴什拉:科学與詩》,武青豔,包國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一書中,金森修則譯為「現象工程」,這種翻譯強調一種「不僅發現新現象,而且發明並完全建構新現象成為可能」(《巴什拉:科学與詩》,頁73。)之意涵,這種對於「建構」之強調,其實與Grieder說明之“Phenomeno technique”意涵並無二致。筆者認為此兩種翻譯各有其優點,僅看強調之處。
25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 pp.34-35.
26 “Verstandesding”,一種全然無法在感性質觀純粹思維的產物。
在現實中,並沒有單純的現象……單純的觀念並不全然是可靠的知識基礎。27 巴舍拉在其科學哲學對現象的談論中,指出一種認識論發展的歷程,與其說知識是奠基在穩固的觀念或是單純的現象,不如說是奠基在一種技術現象之中。
透過這種現象技術將非現實的對象實在化,成為一種現象,也成為一種認識的對象,Grieder 稱之為「alpha-現象的現象學」。這種現象學強調的是「生產現象」(produce phenomena),需要一種動態的辯證過程來達到這種生產,相當不同於胡賽爾的現象學。這也是巴舍拉在與沙特論戰想像力的環節中批評胡賽爾現象學是「靜態的」的原因。在這種以現代科學思維作為核心的現象學,巴舍拉認為不論是科學家還是哲學家,都應避免落入原初直觀-一種共同經驗的素樸實在論與事物論-的陷阱裡頭。
另一方面,胡賽爾聲稱所有經驗科學甚至是純粹數學,都要連同自然態度一起放入括弧,這種操作是為了要「發現」(see)並且描述一種先天的主體超驗性(subjective-transcendental a priori)。此時的巴舍拉並不接受,因為他不相信有一種先於科學獨立性的哲學追問,而是藉由其幫助,理性的標準才得以被確立,「科學創造哲學」。而胡賽爾之超驗現象學所強調的,一種不變的純粹意識結構,也讓他想起那些他對老舊理性主義的論戰。事實上,巴舍拉對胡賽爾的批評,可以說根基於一個單一且表面的觀點:
胡賽爾式的現象學提供給感覺、知覺與想像力一種優位,但是對於被感覺、被知覺與被想像的,則縮減為一種較為被動接受(passive-receptive)的意識邊緣;它忽略,或者說甚至無法抵達一種理性的、反思的、工具的意識-一種現代科學藉由其辯證法、綜合化的傾向、『物質活動』(material activities)與技術的特徵。28
胡賽爾的現象學對巴舍拉而言,是過度意識中心的,而其堅持的生活世界,也落入一種事物論。然而透過這些批評,以及巴舍拉對於現代科學的現象學內容,顯然奠定了他日後在《空間詩學》中所作之現象學轉向,其秉持的是一種「唯物主義者」(materialist)的現象學29。
27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43.
28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47.
Ⅳ、巴舍拉現象學之核心:辯證法與瞬間時間
透過對胡賽爾現象學,以及巴舍拉在現代科學研究中所使用之「現象學」之初步檢視後,我們確實可以發現到現象學對巴舍拉一直深具影響。事實上,巴舍拉自己也時常在「alpha-現象」與「beta-現象」之間擺盪,然而,正是透過這種擺盪建立起他現象學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動態特質」。而這種動態特質,即是以「辯證法」的操作構成巴氏現象學之獨特性。那麼,這種辯證法的內容為何呢?
Grieder 指出,巴舍拉也許讀過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的《精神現象學》(Phenomenology of Mind)-至少讀過一些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之翻譯,這可在他曾指出「當代理性主義(rationalism)已經超越了黑格爾在精神中觀察的舞台」,以及「微型現象(microphenomenon)的黑格爾主義教導了我們一種微型結構(microstructure)的辯證」等看出端倪,但他並不認為辯證一定要固守黑格爾式正-反-合(thesis- antithesis- synthesis)的操作,因為這種方式並非從一種內部矛盾中噴湧而出的。不過Grieder自己坦言道,他對巴舍拉與黑格爾之間的關係研究,尚處於一種單向、表面的描繪,但仍可提供出一些巴舍拉對於辯證法概念使用與喜好的一些淵源。30
29 這種唯物主義者的現象學,可從巴舍拉對現代科學的研究中所使用「現象主義」(phenomenism)一詞之意涵來思考。Grieder指出,「現象主義」強調現代科學對現象之「生產」,而根據 A. Lalande在其著作Vocabulaire technique et critique de la philosophie(5th ed.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47)中對「現象主義」與馬赫(Mach)為主之「唯現象主義」(phenomenalism)之區分,指出後者是在實證主義的思潮中形成,強調一種人只能夠知道現象而非事物自身的原則。而巴舍拉是在科學哲學中使用現象學概念時,是否有注意到這種區分,Grieder表示他並不清楚。金森修則是指出巴舍拉基本上是在馬赫這種「唯現象主義」的傳統中使用現象學這一概念,但展現為對其之超越。
30 Grieder, ”Gaston Bachelard: Phenomenologist of Modern Science,“ pp.45-46.
然而辯證法作為貫穿整個巴舍拉哲學的核心概念是再清楚不過的,我們也可以參考看看弗朗索瓦.達高涅(F. Dagognet)在《理性與激情:加斯東.巴舍拉傳》中,對巴舍拉科學哲學中辯證法之意涵的說明。這首先要從巴舍拉的科學史觀來說明。巴氏反對把科學進程視作一種連續的、直線的、隨著各種偶然的巧合而緩慢凝聚逐漸成形的發展,他強調科學史的「斷裂」(rupture)性質-一種跳躍的、不連續的、螺旋式的發展-即使某一問題具有其歷史演變,我們也不能掩蓋那些真實的決裂和突然的變化。
而這種斷裂肇因於現象之經驗性直觀的超越,巴舍拉以熱力學的研究說明,該學科在研究之前就已遭遇到,面對感官很難把握與分析的對象,因而必須透過建設性的精神活動來把握此種現象。對照於海德格現象學,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些「創造性的科學家」,他們一開始通過對認識論障礙的克服-這顯然很接近現象學免除偏見的要求-最後展現出一種「決斷」,放棄了自然哲學與實在論,在新科學中展現其與過去科學沈積的決裂以及自身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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