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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实录》卷121“洪武十一年十二月丁未”条记载说, “湓亨国王麻哈剌惹达饶”曾于洪武十一年(1378年)遣派使臣, 向明朝奉献金表,贡番奴六人,胡椒二千斤、苏木四千斤,另外还有檀香、乳香、片脑等各种香药,③ Linehan便是据此说,对照着彭亨当时是跨海从属于满者伯夷(Majapahit)王朝的城邦形态国家》
论证彭亨统治者的称号,读音应是源于梵文“Maha”(大)和 “Raja”(土邦国王),由此而合称“Maharaja”(大邦国王);再配合着“达饶”应是马来文“Tanjung”的汉字音译,本意应是海岸 线之间向着海洋突出的那片陆地,由此便推敲当时彭亨统治者的称号,是要表述本身的领土范围掌握着彭亨河口流域的海岬地带。④
① Kwan K.K.& Martin,J.,1985.Canton, Pulau Tioman and Southeast Asian Maritime Trade, in Lam,Peter,Y. K.(et.al.) A Ceramic Legacy of Asia’s Maritime Trade. Kuala Lumpur: Southeast Asia Ceramic Society,West Malaysia Chapter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49-63.
② Linehan, W.,op.cit., pp.5-7.
③【明】姚文广、夏原吉监修:《明太祖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 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1964页。
④ Linehan, W., op.cit,p.6.
因为大凡海岸线越有大片突范围,其内侧即是天然的避风港湾。其实,Maharaja在梵文意味着“大王”,当“大王”把握着港口和富庶地带作为都城,其底下应该还有许多通常翻译作“小王”的附属或者同盟的土邦领袖,又或者实质上便是管理国王属下各处领地的 “土酋”。这种“大王”“小王”的说法也常会出现在中国历朝的佛经翻译。而证诸中文文献,彭亨的情境也确实不离此说。
明朝张燮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成书的《东西洋考》,书中“彭亨”条便提及说:“金山:其上出金,有大酋守之,日遣百馀人采取,月进王二十金。”① Maharaja 这个名词,后来还曾经继续被马来西亚各州统治者沿用,但已经不一定有实质封邑,只是作为一种赋予王室成员的荣誉称号。
另外,Linehan 引用的其他文字,也提及满剌加(马六甲)王朝开国国王的名称Parameswara,可能是满者伯夷王朝赋予公主、郡主或女王夫婿的“亲王”封号,由此试图解释《明太宗实录》记载永乐十二年(1414)遣使明朝的彭亨统治者名号,何以会名叫“巴剌 密锁剌达罗息尼”,前边数个字的发音,与满剌加国王名号雷同。②
翻查《明太宗实录》Linehan 引用的彭亨统治者名称,其实源于记载在卷154的“永乐十二年秋八月甲寅”条。Linehan认为,“巴剌密锁剌达罗息尼”的名号,源自于明人把原本的两个名词用汉语结合在一起音译,前边使用的“巴剌密锁剌”称号,很有可能本来一致 于《明实录》译称马六甲开国国王为“拜里米苏剌”的原意。
但 Linehan 考据彭亨国王称号后边的“达罗息尼”四字,则是根据马来人称呼海湾为“Teluk”,还有当地人至今将距离彭亨河口四十里的名高山、大湖、泉源和村子命名为“Chini”,视为灵兽白鳄鱼守护邦国的神圣基地,由此推论《明实录》所说的“巴剌密锁剌达罗息尼”意即是“青尼海湾的亲王”。③
①【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8页。
②【明】张辅、蹇义、夏原吉監修:《明太宗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 研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1776页。
③Linehan, W., op.cit.,p.7. 11 ④Ibid., p.1.
而Linehan接下去的重点是引用 了费信的《星槎胜览》,对照葡萄牙人 Godinho de Eredia 由马六甲陆路以六天行程进入彭亨的游记,④ 说明那时彭亨作为一个海域城邦形态国家,领土范围主要是的海边平原地带,背后还有群山围绕, 以山后拥有丰富的金矿矿脉,吸引各国商贾纷纷前来交易买卖。①
Linehan行文中,另外也引用了J. V. Mill在1930年翻译葡萄牙 人Godinho de Eredia的游记。J. V. Mil根据Godinho de Eredia这份 1613年的文献,是把彭亨统治者的身份英译为“permicuri”,② 音意接近当时海域通用梵文Pramaiswari的原本含义,意谓着“女主”。Godinho de Eredia并且推测,满剌加王国崛起以前,彭亨是继承着北大年,第二个出现在半岛的马来邦国,作为半岛最大黄金产 地,很早就在古希腊强盛时期,和希腊亚历山大大帝发展了双边贸 易关系。③
而且,按照Godinho de Eredia的听闻,彭亨在归属马六甲王朝之前,曾经被暹罗纳为藩属,当时彭亨permicuri也还兼管北大年,又称呼半岛南部为“Ujungtana ”(土地的最尾端),任命居留在新加坡的港城事务大臣(Xabandar)掌管关卡财务。④
这正可以对照汉文翻译“巴剌密锁剌”的原意,意即其统治者并非源自所属王朝的本源世系,而通过婚姻成就身份的“郡王”或“亲王”,亦即 “permaisura”一词的意义。现在马来西亚联合邦诸王室之间,依旧 是有沿续过去历史的,还是以“permaisura”称呼亲王,以 “permaisuri”称呼王后。如此记载足以反映,不同时代的彭亨版图 各有差别,不同时代的彭亨华人,是活在不同具体时间的边境范围。
相对于明代文献,值得注意的是元朝汪大渊撰写的《岛夷志略》。Linehan的《彭亨史》只是在第二章第一段的最后一句话,提到说《岛夷志略》提及了“彭坑”,另外就是以加了个“?”再引述前人,说道《岛夷志略》提起过“八都马”,或即是刁曼岛。⑤
现在看来,《岛夷志略》提到说,在“八都马”当地另有酋长,这和阿拉伯记载“彭亨人”环住群岛,内容是互相有些差距;而且,当书中说及“八都马”此地“地产象牙,重者百余斤,轻者七八十斤”,⑥ 这不论在刁曼岛考古或历史研究,甚至岛上先民记忆,印象都是大有距离。而Linehan可能阅读过伯希和等人诠释《诸蕃志》 地名,受着影响,所以倾向将《岛夷志略》也有提到的“单马令”,视为彭亨现在首府关丹的河口港湾,这其实也并非定论;
① Ibid., pp.7-8.
② Ibid., p.8.
③ Ibid., p.7.
④ Ibid., p.8.
⑤ Ibid., p.5.
⑥【元】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0页。
这在后来苏继庼校释的《岛夷志略校译》其实另有讨论,指出单马令应该是古代的另一处海域城邦,地点大致位于现在泰国的六坤一 带。① 汪大渊撰写《岛夷志略》的知识基础,在于他曾经在1330年和 1337 年两次随船出行,亲自漂洋过海,将所见所闻于至正九年 (1349 年)定稿,总结在《岛夷志略》。
因此汪大渊书中说南海诸邦,包括描写彭亨本来是金银矿原产地,记录地方的常民风俗,多是在叙述本人亲身见闻。例如他记载当地的金银消费习俗:“富贵女顶带金圈数四。常人以五色焇珠为圈以束之。凡讲婚姻,互造换白银五钱重为准。”②
在汪大渊撰述《岛夷志略》的年代,他那时印象中的彭亨,就是臣属三佛齐的跨海邦国,因此提到当地统治 者,是从华人对待地方统治的概念去说,说道当地“有酋长”。③ 以汪大渊的印象对比彭亨境内考古发现,汪大渊对彭亨的认识,可谓源于由宋而元的海域印象。他重视当地“有酋长”,是很重要的线索,这足以说明当地有社会、有居住聚落组成的古代村镇,也有商业秩序,包括处理邻近海域船来船往的贸易活动。
正如上说,阿拉伯人早就记载过,彭亨的外岛刁曼岛,一度是来往阿拉伯与中国的中途岛,当地在1961年至1980年代初的几次考古活动, 特别是在1970年代上半叶有过大规模发掘,发现过先民的垃圾场以及厨房遗址,在岛西部的出土文物就包括了宋初广东瓷器,南宋至元代的江浙与福建瓷器;以后在其他地方,又发现有明代江西景德镇与汕头的瓷器,还有晚清中泰两国和欧洲流行的娘惹或西式瓷器。④由此可知,古代彭亨沿海确有宋元商船停泊遗迹,其中包括刁曼岛西部避风港湾,岛上有源泉可供来往船舶取水。
①同上注,第79-83页。
②同上注,第96页。
③同上注。
④Kwan K.K.& Martin,J.,1985.Introductions to the finds from Pulau Tioman, in Lam, Peter,Y. K.(et.al.) A Ceramic Legacy of Asia’s Maritime Trade. Kuala Lumpur:Southeast Asia Ceramic Society,West Malaysia Chapter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pp.69-70.
刁曼岛上考古发现的那几处历代居住区域,很可能印证上述《云麓漫钞》的记载,即是那些“候南风则回”的海商舟子遗迹。倘若再以元朝汪大渊的《岛夷志略》的内容,对照明朝张燮撰写的《东西洋考》,《岛夷志略》提到宋元时期的彭亨物产和入口需求,是说彭亨“地产黄熟香头、沉速、打白香、脑子、花锡、粗 降真,贸易之货,用诸色绢、阇婆布、铜铁器、漆磁器、鼓、板之 属”;①而到了张燮在明朝万历年间撰写《东西洋考》,张燮则是把 “沙金、犀角、象牙、鹤顶、玳瑁、花锡”②名列前头。
如此对比彭亨在元明两代对外出口,可知自元朝顺帝至正年间到明朝神宗万历年间,历史经历了近三百年演变,彭亨本身领土疆界早从城邦形态 拓展至周遭各处领地,古代各国民众生活要求越趋丰富多样,彭亨向外出口名贵物产种类愈多,黄金和象牙等并非日常必要的商品也 就愈加有机会成为大宗外贸内容。
由汪大渊到张燮,后者的记载已经加添说,彭亨原产的速香、片脑、胡椒等物,都属于大明王朝的 “本朝充贡”③名单,足可佐证此处是南海华人常来常往之地,否则 也难以如此详细记载由民间到官方的买卖贸易诸物。再者应看《顺风相送》。这部南海航路指南,是Schlegel以至 现当代作者在讨论彭亨古近代史时候,较少会有人引用的文献。
可是,《顺风相送》恰恰是一本重要的航海技术指南书册,记载了各国帆船来往中国与南海各港口的主要使用航线,也记载了南海航道沿线的各处地标和港口名称;而且《顺风相送》还特别标注好几处可供人员与货物集散的大港,也即是可以沟通邻近地区的居留港口,其中对于彭亨港口,就做了相较他处详尽的记载。
① 同上注。
②【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9页。
③ 同上注。
《顺风相送》的第一篇文字《地罗经下针神文》,文中尊称妈祖神圣,是采用了元代封赐妈祖“明著天妃”的尊号,而不是采用明太祖一度复奉的宋朝“灵惠夫人”封号,也不是采用明朝永乐七 年(1409)以后改称的“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但文中又有句子提到“永乐元年奉差前往西洋等国开诏”,如此足以说 明其中文字很可能最早源自元代传抄版本,经历过屡次增补,内容 总结了明朝以前直至永乐朝以后的航海知识,一路流传民间,到明朝方才完成现在阅读所见的整体结构。①
由此亦不难理解,《顺风相送》在民间流传,为的是应付海上的实用需要,里头提及南海诸邦的好些地名,就不见得会相同于《明实录》或其他官员文士的传世用词,而是大量使用闽南方言音译。
由此或能反映这其中记载的航海经验,最初也是辗转流传于闽南一带的老知识。由于《顺风相 送》倾向以闽南语音译地名,例如把“北大年”译为“太泥”,又或者是把“满剌加”译成“磨六甲”,其文字若是以方言读诵起 来,就会更接近马来语的原文发音。而《顺风相送》的编排也体现出服务于航海实用的要求,首先记载和叙述各种观测天文天气的技术,还有辨认海路的方法,接下去方才说明要如何识别沿途朝向各 港的山形水势,再到后头则是记载主要航路以及各分支航线,包括沿途地标各自的地方名称,以及它们之间的针向差距,由此造成的相应海路距离。
至于《顺风相送》最能证明彭亨作为华人先民最熟悉的一个地方,又是古代南海交通重镇,就在于《顺风相送》内文记述各地港口航路,对彭亨港口是有特别关注。本书对于各地港口开船来往其他港口的海路距离和针向说明,包括指出沿途所见山形水势组成的地标,都是着墨不多,简单扼要;唯独是尾端文字以下,出现了“彭坑山形水势图”,并且对彭亨作出较多于其他港口的记载;尚且,这里边对待地名的称呼很不统一,似乎经历过不同 时代传抄与增订,所以一会儿称呼“彭坊港口”,另一会儿又变成 “彭亨港”。②
就在“彭坑山形水势图”后边,接着还记载了各处来往彭亨港口航线模式,其中有三处是直接对应彭亨港口的航路, 如“太武往彭坊针路”、③“赤坎往彭亨针”,④还有“暹罗往大泥 彭亨磨六甲”。⑤
①王琛发:《明清两朝妈祖崇祀的信仰面貌——以汉文历史文献的解读为中心》, 《妈祖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第84页。
②向达编注:《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第46-47页。
③同上注,第54页。
④同上注,第60页。 ⑤同上注,第61页。
也有顺风北上的,都是根据风季出海。船上商旅舟人一旦到达彭 亨,当然得在彼岸住一段时日,等待回航的风季。 回说Linehan的考据,他并未使用太多文字讨论彭亨在明朝以前 的中华关系,但至少根据他的文字,可以发现早在明朝定鼎之前, 彭亨在宋朝时候曾经是三佛齐的跨海属邦;再到元代以后,彭亨又是在1365年之前便已经被满者伯夷纳入版图。①
而彭亨历任的国主,在历史上既然曾经依附三佛齐或满者伯夷,承认彼等的宗主地 位,又曾以号称“大邦国王”(maharaja)处身在海国城邦诸位小王之间,这历任统治者当中称为“permaisura”者,也就更有可能曾经具有三佛齐、满者伯夷或本邦的“亲王”身份,以此尊贵身世宣示宗主国必须认可彭亨相对自主的主权。
可是,再等到满者伯夷在 14世纪末失去对马来亚半岛的影响,彭亨政权面临着陆地相连暹罗,又得接受着后者的影响。
三、明朝海上交通文献留下的彭亨印象
晋朝以后,自《宋书》开始记载“婆皇”两字,由五代十国一 直到宋元两朝,那些描述过“彭亨”的朝野记录,证实了华人先民自古生活在这片海域,从来不会感觉马来亚的半岛东面是个陌生的地方。在这些文字当中,如《新唐书》等,是源自朝廷使节来往记忆;像《云麓漫钞》和《诸蕃志》,是海贸事业官员留下的记录; 也有少数如汪大渊撰写的《岛夷志略》,是源于民间航海家的亲身见闻。
再到明初,像《明太祖实录》、《明太宗实录》等朝廷正史,侧重的是使节和外事官员留下的海上消息和往来记录。这系列古代文献,虽然没有直接材料明文记载先民如何在当地形成若干聚落,但至少证明彭亨在15世纪中叶成为满剌加属国以前,即使是屡经风雨,也一再听闻中土改朝换代,双方依然朝野往来,无改海上交通传统,其中也有舟子商旅在当地经商居留。
① Mohammad Yamin. 1948, Gajah Mata, Jakarta: Balai Pustaka, hlm. 54.;Wheatley, P.,301 302.
明朝定鼎,彭亨亦是最早遣使结交明朝的南海邦国之一。明朝时代的海上交通文献,例如其中张燮撰写的《东西洋考》,还证实了彭亨王国至迟在万历朝以前便设立了官方圈定的海商舟子居住聚落,那时各地华人到达对方港口,都能方便上岸长期居留。
由此必然也会发生语言学习交流,就能留下更多各种风土人情、历史演变乃至经济活动的记载,可供后人参考。 根据《明太祖实录》,彭亨是早在1378年,正值胡椒和苏木市 场价格堪比金银贵重,便曾在明朝初建时代遣使中国,上金叶表、贡献胡椒与苏木数千斤。
《明太祖实录》卷121“洪武十一年十二月 丁未”条,留下完整记载说:“湓亨国王麻哈剌惹答饶,遣其臣淡 罔麻都等奉金表,贡番奴六人,胡椒二千斤、苏木四千斤及檀乳脑 诸香药;百花国王剌丁剌者望沙亦遣其臣八智亚坛等奉金表,贡白鹿、红猴、龟筒、玳瑁、孔雀、鹦鹉、哇哇倒挂,及胡椒香蜡等物,诏赐二国王及使者金织文绮纱罗衣服有差。”①
而在《明太祖实录》卷 232 的“洪武二十七年四月庚辰”条,留有那年的“更定蕃国朝贡仪”② 记载,则提及彭亨等诸国蕃王常来常往参与朝廷活动,明朝政府为着安顿各国,便有规范“凡遇宴会,蕃王班次居侯、伯之下”,③又确定“蕃国使臣及土官朝贡皆如常朝仪”。④此后,再根据《明太祖实录》卷254“洪武三十年八月丙午”条,还可理解彭亨在朱元璋心目中的地位,是他记忆深刻的三十个亲近善邻之一。⑤
那时,明朝发生了胡惟庸案,消息出往各国,三佛齐其时也对明朝使臣起了异心,并且阻拦彭亨等国和明朝正常往来;当朱元璋接受礼部报告说明诸国“使臣客旅不通”,⑥朱元璋还是会提起这些国家的名称,维持着友好的回忆,说道:“洪武初,海外诸番与中国往来,使臣不绝,商贾便之”。⑦
①【明】姚文广、夏原吉监修:《明太祖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 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1964页。
②同上注,第3394页。
③同上注,第3395页。
④同上注,第3396页。
⑤同上注,第3671页。
⑥同上注。
⑦同上注。
到了明成祖朱棣派遣使臣下西洋,重新巩固明太祖先前奠下的南海关系,在《明太宗实录》直接述及鄭和奉命下西洋的十四則文字当中,其中在永乐十年(1412 年)的一次记录,还有永乐十四年十二月(1416/17年)的另一记录,都是直接提及“彭亨”两字。①
无论如何,回归至朱元璋本身留下的文字,他在洪武六年 (1373年)颁布《祖训录》告诫子孙后世,在洪武二十八年(1395 年)九月修定后再颁布,改名为《皇明祖训》,作为晚年定本,其 〈祖訓首章〉是把“彭亨国”的音译写作“湓亨国”,说“其國居海中”,并把彭亨归纳在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名单以内;但他也同时是把彭亨排列在“自占城以下諸國”的名单里头,说道:“自占城以下諸國,來朝貢時,內帶行商,多行譎詐,故沮之。
自洪武 八年(1375年)沮至洪武十二年(1379年),方乃得止。”② 朱元 璋在《皇明祖训》文中会说“湓亨国,其國居海中”,这和后来 《东西洋考》也说“彭亨者,东南岛中之国也”,③都是在说着同样的道理,并非真的以为彭亨是海上的一座大岛,说的是彭亨在南海航路的地缘位置。
若参阅《明太宗实录》卷154,按“永乐十二年秋八月甲寅” 条,彭亨在永乐十二年(1414年)再次派遣使臣北上明朝,此次使团还有外国人物相随,《明太宗实录》的表述是说:“彭亨国王巴 剌密锁剌达罗息泥,遣使苏麻目门的里,及忽鲁谟斯国人己即丁等,贡马及方物,并赐文绮袭衣。命礼部赐彭亨国王锦绮纱罗彩绢,而酬己即丁等马值。”④
此外,在《明太宗实录》卷182和卷 183,也留下重要讯息,证实当时包括彭亨使臣在内,各国使臣北上以后都可能是长期居留;他们去当时称“应天府”的南京,在皇宫朝见明成祖,已经是在隔年,然后又是借助明年初南吹的风向乘船回程。
① 许振兴:《〈皇明祖训〉与郑和下西洋》,《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第51期,香港: 香港中文大学,2010年7月,第71-73页。
②【明】朱元璋:《皇明祖训》,收录在[明]朱元璋:《明朝开国文献》,台北:台湾学 生书局,1967年,1588-1591页。
③【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7页。
④【明】张辅、蹇义、夏原吉監修:《明太宗实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 言研究所,1962年校勘本,第1776页。
《明太宗实录》卷182其中记载“永乐十四年十一月戊子朔”(1416年)的条文如是记载,当天是由“钦天监进永乐十五年 《大统历》,上御奉天殿,受之,颁赐诸王及文武群臣”,而同一 天“古里、爪哇、满剌加、占城、苏门答剌、南巫里、沙里、浡 泥、彭享、锡兰山、东留山……忽鲁谟斯、柯枝诸国,及旧港宣慰司,各遣使贡马及犀象方物”①,然后八天后的“丙申”条,提到当天丙申日举行使臣宴;② 再到“壬子”条则记载了明成祖当天冬至受朝,宴请群臣和来使。③
再后来是卷 183 的“永乐十四年十二月丁卯”条,记载诸国使者及旧港宣慰使司臣在当天辞行,明成祖悉数赐赠所有使臣文绮袭衣,并派遣中官郑和等人,准备带着锦绮、纱 罗、彩绢等物,陪同使臣回程,偕往赐送各国王。④
此处文字便很清楚记录,诸国使臣显然都是根据季候风的客观规律,在南京度过冬至。他们是要等到农历十二月,明朝已经准备好供应给各国的 《大统历》以后,方才在永乐十五年(1417 年)的农历新年前夕各自整装,准备跟着郑和的船队,装满各国的礼物,一道出发。
没有历法就没有办事约定时间的标准和效应。《明太宗实录》 里头记录成祖在年底分发给诸王和群臣《大统历》,是早在洪武朝 就已经推广泽及海外。追溯更早的历史,明朝廷向爪哇“颁去《大统历》一本”,⑤是洪武二年(1369年)的事情。此外,朱元璋在明朝洪武六年(1373 年),也曾赠予真腊国《大统历》。⑥
明初颁行的《大统历》,是明朝廷编订的历法书,包括郑和等各路使臣和民间航行必备,方便日常履行各种事务的择日定时标准,分发给各国,更是互相计算日子和约定日子,为设置时间和预估航行气候建立共识,方便海上交通的相互沟通。明朝钦天监编订的这种立法, 能够成为各国航海约定俗成的统一历法,亦足以确定古代丝路沿线的各国港口不是毫无预算的应付年年船来船往,这个海域在那时也是个汉语汉字广泛流通的世界。
《星槎胜览》记载“彭坑国”,是说此国“在暹罗之西,石崖周匝崎岖,远如平寨。田沃,米谷盛。气候常温。风俗尚怪,刻香木为神,杀人血祭祷,求福禳灾。男女椎髻,穿长衫,系单布,富 家女子金圈四五饰于顶发,常人五色珠圈。煮海为盐,酿椰浆为 酒。地产黄熟香、沉香、片脑、花锡、降香。货用金银、色绢、爪哇布、铜铁器、鼓板之属。”①而费信《星槎胜览》每叙述一个地 方,后头都会有赋诗总结,其述及“彭坑”的诗句,表达印象说: “嗟彼彭坑国,温和总是春;伤生在求福,刻木惯为神。尊敬惟从 长,差科不到民;焉知施礼乐,立教序彝伦。”②
这意味着作者阅 读彭亨的印象,留下了一声叹息,赞赏此地风物虽好,但地方社会 不论是政治、民风,伦理规范,仍然是差强人意。 费信《星槎胜览》撰写“彭坑国”的前边数句,基本上沿用元朝汪大渊《岛夷志略》原先描述的“彭坑”。只是汪大渊原先说过 ① 【明】费信撰、冯承钧校注:《星槎胜览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55页。 ② 同上注,第55-56页。 彭亨“谷稍登,气候半热”,①根据费信的见闻,被改写成“米谷盛,气候常温”。
而《星槎胜览》在接下去继续写“彭坑国”的行 文,有很大部分也还是沿续《岛夷志略》的说法,只是为着相符彭亨当时政治演变,去除《岛夷志略》原本说过的此地“有酋长”,② 并将“阇婆布”③ 重新音译为“爪哇布”。但费信所笔下的彭亨印象,和汪大渊《岛夷志略》最是不同的,在于信仰风俗的演变。汪大渊介绍完毕彭亨天气,接着便写说此地“风俗与丁家卢小异”,④ 费信则可能听闻重视彭亨发现了杀人献祭的风俗,于是把汪大渊原 先形容丁家卢“风俗尚怪”⑤移送去形容彭亨。
《星槎胜览》类似汪 大渊在《岛夷志略》陈述丁家卢“刻木为神,杀人血和酒祭之,每水旱疫厉,祷之立应”,⑥指出明代的彭亨也有“刻香木为神,杀人血祭祷,求福禳灾”。 费信听闻彭亨出现杀人献祭的信仰,原本即是彭亨旧俗,是缘起于那时彭亨领地扩大至元代本属“丁家卢”(登加楼)的境内, 抑或原本即是彭亨旧俗,后人难以考据。
不过此说以后辗转沿续, 一再出现在《西洋朝贡典录》、《武备志》、《皇明象胥录》、 《皇明世法录》、《东西洋考》等多种文献。 《星槎胜览》面世的近百年后,黄省曾撰写的《西洋朝贡典录》约成书于1520年间,此时满剌加王朝已经在1511年遭受葡萄牙 入侵,都城沦陷后,退守在彭亨和柔佛继续抗战。而黄省曾对海洋各国其实没有亲身经历,只自称采集《星槎胜览》《瀛崖胜览》等书重新编辑。但黄省曾沿续《星槎胜览》不知何故,认定彭亨杀人 祭祀的风俗源自国王提倡,也把富女金圈绑髻风俗视为只有王妃才能享有的奢侈,所以他有些内容会引申想像说:“其王好怪,雕香 木以为神,以人为牲而祷;其土气温和。其王妃以金为圈”。⑦虽然
①【元】汪大渊撰,苏继庼校释:《岛夷志略校译》,北京:中华书局,1981 年,第 96页。
②同上注。
③同上注。
④同上注。
⑤同上注,第102页。
⑥同上注。
⑦【明】黄省曾撰,谢方点校:《西洋朝贡典录》,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8页。
黄省曾并不真的熟悉海域地理,但他是相当完整的描述着那时彭亨对外贸易,对“冰片”这类物产多加考究:“其利鱼盐。其土沃, 其谷宜稻。有椰子酒,多花锡、降香、沉香。有树焉,其状如杉,其子如豆蔻,皮有甲错,其脂名曰片脑,一曰龙脑,食之已痔。”① 这其中所谓“龙脑,食之已痔”,是指俗称“冰片”的龙脑香,药 性清热解毒;正如后来谢方点校《西洋朝贡典录》是引用李时珍 《本草纲目》,注解说龙脑香外用可治疗痔疮。②
黄省曾提到食用, 显然设想冰片作为各种中药方的配伍成分,内服可以防止痔疮或其他热毒。他还把彭亨依靠明朝贸易得利,结论为《皇明祖训》的庇佑,说:“祖训有之:诸夷限山隔海,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真圣主之谟言也,乃复列不征诸夷国名示诸将来。而眇尔彭亨,亦得载著金匮,何其华荣也。”③
如果根据茅元仪编写的《武备志》,《武备志》卷237的“海外诸国考”提及彭亨,却是说“其俗上下亲狎,无寇盗。男女椎髻,好佛诵经”;④这显然和费信和黄省曾的说法互相出入了,反而较能一致于马来亚东海岸许多沿岸暹罗村的地方记忆。
上两世纪, 从柬暹一直到马来亚东面沿海,各处分布南传佛教村落。这其中有些村落,至今还存在。《武备志》成书于天启元年(1621年),作为古代军事百科全书,主要是收辑前人文字整理而成。而说到《武备志》影响深远,最为人所知内容还是其卷240收录了《郑和航海图》。
依照《航海图》的内容,可知远洋舰队如何使用牵星术、罗盘,结合沿线地标制定的针路、航线和航程计算,由此确可明白舰队大船当年经过彭亨,是直接经过石礁和苧麻山两处岛屿东面,继续南下;这样也能解释何以费信多次随船都不曾停驻在彭亨。可是单看《航海图》绘画地理分布,苧麻岛位置正好挡在石礁东边,石礁则是隔海遥对着西边的“彭坑港”,可见对泛称“洋船”沿海帆船而言,这两个外岛确保了彭亨避风港的优势。
⑤何况《武备志》也 ① 同上注。
② 同上注,第49页。 ③ 同上注。 ④【明】茅元仪:《武备志》卷237,收录在《四庫禁燬書叢刊》编纂委员会:《四庫 禁燬書叢刊》子部第26冊,第626页。
⑤ 同上注,第659页。 引用前人说法,重点说此处也有几种经贸输出产品:海盐、椰酒、 冰脑、诸种香料、花锡。①
阅读《星槎概览》和《武备志》,两书作者以时间相隔二百年,各自描述了廻然不同的彭亨信仰文化概况,有着不同的印象解说,由此对照张燮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 年)的《东西洋考》,以及较后成书的《皇明象胥录》和《皇明世法录》,可知这几本的编撰者都是参考过《武备志》的资料来源,可是又有参考抄录《星槎概览》,所以他们才会在内容中结合着两种说法。
其中 《东西洋考》虽说比《武备志》早了几年成书,但作者遍览群书, 可能是采用与《武备志》同源的更早材料。 张燮撰写《东西洋考》的优势,在于他的生活经历。他本来就 在福建龙溪出生成长,而且为了侍奉父亲,一生无意于仕进,长期 生活在石码镇,本居住在明朝东南海上交通的前线;所以他说要居家潜心著述,也意味着可以随时直接访问各国海商、舟师、水手、 船户。当年张燮接受海澄知县和漳州府司理萧基、督饷别驾王起宗委托,撰写《东西洋考》为漳州对外贸易通商指南,他在记录彭亨风俗的时候,可能有注意过《武备志》也在引用的材料,并且对照 了漳州当地民众长期交流彭亨的记忆,因此他在行文中是使用了带 有判断意味的“俗渐好怪”四字,回顾当地民风说:“古称上下亲 狎,民无寇盗,好佛诵经,而久乃寝漓也。
俗渐好怪,刻香木为人 像,杀生人血以祭,云:用此祈禳。”②同时,他的文字也可能注意 地方装饰的演变,不是跟随费信延续的汪大渊记载,以为只是女子 采用金圈绑头髻,而是改写细节:“富者头著金圈数枚,贫人则五色烧珠为圈束之。”③ 不过,《东西洋考》书写彭亨的社会实相,比前人清楚详细, 主要还是指出那时在彭亨当地出现奴隶买卖,和出现杀人祭祀之俗,都是源于来自婆罗洲的部落海盗,在海上虏掠生人,带到彭亨 贩卖。
①同上注,第626页。
②【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7页。
③同上注。
而张燮的文字,也充分让人能够感受彭亨当地权贵的立场, 肯定牵涉着贩卖奴隶的利益,因此他们方才“每为毛思贼逋逃主,买所掠人,导致远近苦之。”①
而张燮《东西洋考》的注解也很清楚:“毛思贼者,婆罗属夷也,劫掠海上生人至彭亨卖之,代作昆仑奴。不如指者,则杀以供祭。每人得直三金。”②这些在海上被绑 架的可怜人,有些会被华人客商买走,变成华人帆船或家中的“昆仑奴”来源。而所谓彭亨的杀人祭祀风气泛滥,也是源于部落海盗有此信俗,他们会把自己不满意的俘虏,当成献祭供品。
根据张燮试图整理的文字表述,或能厘清明朝史料辗转抄录的所谓“杀生人血以祭”,解决其内容相对于马来西亚本土历史认知的疑惑。要知道,费信跟随郑和下南洋,他那时所见的彭亨王国, 还属城邦形态的国家,在接受着古印度教信俗。可是在费信回程以后的不多年,到15世纪中叶,彭亨尊号Maharaja Dewa Sura 的“大王”,已经被俘虏至满剌加,又成了满剌加苏丹的岳父,后来是他的外孙1470年开始新的彭亨王国。③
彭亨王国尊奉满剌加王朝正朔,国君和大臣也如满剌加追随清真信仰,当然亦不可能用人血祭祀其他神明。黄省曾把杀人祭祀归咎于王室,并不正确。而张燮记载时,是这个王国传承至最后一任的年代。元代《岛夷志略》便已经记述过马来亚东海岸血祭之俗,张燮联系着海上少数族群部落去说是“夷”俗,这反而是早期民族志学者常会接触的内容。
《皇明象胥录》成书于崇祯二年(1629年),时间稍后于《武 备志》,作者茅瑞徵是茅元仪的堂兄,曾在天启元年(1621)担任过兵部职方主事,后升郎中。茅元仪原来也曾是兵部官员的属僚, 他们堂兄弟两人较有机会阅读更多朝廷内藏文献,是肯定的。《皇明象胥录》关于彭亨的记载,绝大部分雷同《东西洋考》,谈及彭 亨的信俗,即说当地人是“诵梵经”,又说杀人祭祀的原因“盖渐 于夷风矣”。④
① 同上注,第78页。
② 同上注。
③ Sejarah Kesultanan Pahang, Portal Dirajia Pahang ,http://www.dirajapahang.my/portal diraja/?page_id=115
④【明】茅瑞徵: 《皇明象胥录》卷4,收录在《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 《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10冊,第616页。
至于《皇明世法录》,作者陈仁锡,本是天启二年 (1622年)探花,抗命魏忠贤被贬,至崇祯朝重新被用,《皇明世 法录》成书时,作者已经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书中也是沿用上述 《皇明象胥录》同样的表述,兼有“诵梵经”和“盖渐于夷风矣” 两种表述。 茅瑞徵的《皇明象胥录》虽然不像张燮那般描述详细,甚至能列出奴隶买卖的定价,但《皇明象胥录》其实也有相应的记载: “有婆罗属夷曰毛思贼,每掠人口海上,买彭亨充昆仑奴云。”①
平心而论,在那时的客观环境,很难想象没有华人海商参与买卖奴隶。不管这些海商买卖奴隶,是为了同情被拐卖者、须要劳动力、 或者要找人服侍生活,这类掳掠人口贩卖的勾当应该不是一朝一夕 的事,否则唐宋元明从官方文书到民间章回小说也不会常见“昆仑奴”一词。
当下,随着几个世纪过去,那些在南海海上被虏被卖的各族部落民,因此落户在华东南土地的,如果有后代,很多可能早就不叫 “蕃婆”“蕃仔”,更不再是古代“昆仑奴”的替代,他们已经成 为闽粤家庭供奉的历代祖妣之一。②
四、14至17世纪屡次毁于战火的海港王城
以上述历朝中文材料佐证,尤其是以明朝《东西洋考》为据, 对比 Linehan 笔下引用的荷人材料,确可以肯定彭亨当地华人的社区,自古便已经存在,至今不会少过五百年历史。北根王城的老城区,在上世纪便有旧北根(“旧城区”)和新北根(“新城区”) 之分,这也是当地居民生活的熟悉概念。张燮《东西洋考》成书于 万历四十五年(1617 年),他在书中提到 16-17 世纪的彭亨,叙述说明人眼中的王城北根印象,是说道“其城以木围之,方广可数里”。③
①同上注,第616-617页。
② Winstedt. R. O,1932. A History of Johore. Journal of the Malayan Branch, Royal Asiatic Society,10(3),pp.66-68.
③【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7页。
同一时代,荷兰东印度公司的 Matelief 上将,也曾在 1607 年到访北根,那时的旧城区已是马来望族聚居的权贵区域;而“新 城区”的形成也不迟于17世纪初,本来名称是“Kampong Cina”, 在马来文意思即“华人乡镇”,Linehan 则以英文翻译为“中国城 镇”(China Town)。①
但是,这座原来的王城,特别是其中的“华人乡镇”,却其实不可能从现存的北根面貌去追溯原来的历史景观。因为,此地在1612年曾经遭遇柔佛入侵,烽火焚城致使原来的 “Kampong Cina”在战火中烧毁。
再去回顾元明间流传的海路针簿《顺风相送》,《顺风相送》 其中的“彭坑山形水势图”,后边有一首附录“歌”,依据歌词提到华人在当地的经济活动,或可证明彭亨港口华人聚落的历史是可以追溯至15世纪。
“歌”主要是祝愿的诗文,以歌词唱出妻子拜神的愿望,祈求保佑丈夫平安下西洋,又描述出海人在彭亨等地的经商场面。“歌”的作词者显然是真正出过海,所以才会清楚“彭亨港口我不宿,开去见山是苎盘”,② 同时又知道彭亨港口的重要商机是沙滩有玳瑁海龟;歌词后边于是提到,出海人把玳瑁壳加工做名贵梳子:“郎去南番及西洋,娘仔后头烧好香;娘仔烧香下头拜, 好风愿送到西洋。郎去南番及彭亨,贩卜玳瑁及龟筒;好个开梳乞 娘插,怯个开梳卖别人。”③
直到现在,海龟到彭亨海滩上岸的时间,主要还是阳历4月以 后,一直到8月前是高峰期。这时候,主要在西南季候风时节的前半阶段,虽说阳历5月以后,彭亨的风季进入《云麓漫钞》所谓 “候南风则回”的适当时间,可是那时不止是追求“玳瑁”经济价值的海商,必须留在当地,其他舟子商旅也有这个时候不方便回航的理由。
因为在马来西亚东海岸的气候,在西南季候风时节,遇上中央山脉挡风挡雨,空气湿度低而风势不大,是方便交通往来的数个月,包括深入山林采集贵重香料和药物;可是在南海上的西南季候风,特别是阳历6月至9月,印支半岛到华东南各地会频繁遇上暴风和烈雨。相信很少华人帆船会放弃尽量采集装载更货物,反而乐意太早回航,去迎向华南南海与台湾海峡沿途屡屡发生的台风和暴雨。
另一方面,适合北方船舶下彭亨的东北风季,则是要等到阳历 12月以后,至隔年2月之间,风势最足,才是方便顺风相送的时刻。所以说,《顺风相送》歌词说海商舟子下西洋要依靠“好风愿送”,到达彭亨之后还想捕集“玳瑁”加工“龟筒”,期间船舶也 要入港保养维修,更要保障回航途中少遇大风大雨,都是总结现实 经验的写照。航海生活,包括海港聚落出现,华人长年累月参与多 民族共同体互相依赖生存,都可谓天道使然,源于受着季候风制约 的历史原因。
① Linehan, W., op.cit.,2.
② 向达编注:《两种海道针经》,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第47页。
③ 同上注。
帆船一入彭亨港,就得等待回航,本是一件必然的事,以《顺风相送》的内容以及其流传年代,结合现代在彭亨境内还能发现中国各朝代陶瓷,要说早在元明以前彭亨港口一带便拥有华人聚落, 便不能不是合理的事情。在“歌”的内容间,还有是唱说着“新做宝舟新又新,新打舵䌇如龙根;新做锭齿如龙爪,抛在澳港值千 金”,①应该是指停港的船维修好了以后,载着有利可图的玳瑁等产品,按照《顺风相送》所谓回针南澳等港的航线,顺着西南风一路 北上交易。
上文的“锭”字,《顺风相送》是以“舟”为旁首,笔者少年时生活在住槟榔屿闽南人渡头区,常见闽南老船夫写“船锭”两字,都是如此写法。 西人最早提到彭亨当地有“中国航船”来往邻近的北大年等地的文字记录,源自葡人的记载。正如 Linehan 引用葡人 Fernand Mandez Pinto 的报告,Pinto在 1540年率领商队赴彭亨北根都城,是为了会见葡萄牙驻马六甲将军在北根的葡商代办,双方准备合作完成在当地的生意交易以后,即启程前往北大年;可是就在某一个晚 上,当地文莱富商兼使臣,以彭亨统治者通奸其妻子,把对方刺杀,导致全市陷入混乱;葡萄牙人力抗三股趁机打砸抢的匪徒以 后,屡有伤亡,只得放弃财物,上船逃到北大年;后来葡人获得北 大年统治者应允,决定以牙还牙,便在吉兰丹河口岸公然抢劫彭亨富商的“三艘中国帆船”,并且伤害对方七十四人。②
如果只是单纯只依靠英文阅读彭亨的历史材料,要不是Linehan 提及“中国航船”,阅读者可能便没有概念南海各处港镇会有华人聚落,是很难想像彭亨在区域的“国际化”。因此更难想象,从王城事变到吉兰丹河口事件,现场都会有华人帆船,而且都牵涉在内。
①同上注。
② Linehan, W., op.cit., pp.22-25.
但是,根据《顺风相送》的针路图,以及根据“歌”的内容, 至今可能对照海域迄今的自然条件,由此也可以回溯那个年代的南 海诸邦都是海域国家,各民族依赖海上生活讲究顺风顺水,是一种 生活常态。不仅从中国南下的帆船须要顺风掌舵,确保顺利抵达目标港口停泊靠岸,长期等待风向期间也忙碌生计;他们常年留在当地居住聚落的亲友,还有那些负责看守当地商店货仓的人员,也都 可能在地在备有小型的短途帆船、舯舡、舢舨,甚至划着木筏,在周遭地区港口间长期交易往来。
如此海域生态,也在欧洲人16世纪绘制的世界地图留下证据。 史丹佛大学图书馆 David Rumsey 地图中心的收藏当中,意大利地图学家 Urbano Monte 在 1587 年留下的世界地图,其亚洲部分,从华东华南南下南海海域,一路至爪哇,再转从马六甲海峡北上,沿着缅甸海东岸和印度洋,航路上都是密密麻麻分布着许多邦国或地区名称。
画师在地图上边,也都画了很多同一模样的船型标志,标示各处停船港口,方便阅读地图时按图索骥,知道哪里可以上岸补给,或者避风居留。特别是地图绘画马来亚东西两岸的局部,这些船型标志,如图所示,东西两岸都是由北到南,形成丝路沿线各邦海港与河港市镇互相舟艨相接的基础。而地图上也多是以这些邦国之名称,称呼其海港之所在。不论是从半岛的东岸或者西岸出发, 到了另一端时,一样可以发现沿线许多大小邦国,海港沿线相通, 栉比鳞次。
第一种,马来亚的半岛中央山脉,特征就在由北到南山峦连绵,把东西 两岸隔开两边。可是在半岛偏北的部位,东海岸的北大年(Patani) 和吉兰丹(Kelantan,地图上作 Kalantan),相对呼应着西岸的吉打 (Kedah,地图中作 Quedan),双边在相隔山山相连之间,犹有平 原与河流可以互相交通。
而在半岛的中部,西岸的马六甲,又是可以从麻坡河道(Sungai Muar)划船东进;沿途去到现在森美兰境内的马口(Bahau,地图上作Brahau),在当地港口聚落停歇整修,再 走短程道路换走彭亨河道,去向平地流域的北根一带。
张燮虽然直说当时柔佛统治者在北根“焚掠其城郭宫室”,可是他的行文视角却不同于荷人,不像后者会特别关注印象中的华人聚落,也不似后者倾向报道个人的现场见闻。因此,当张燮提到彭亨王室撤退“金山”,张燮并没有说明那时的“金山”是否有华人采矿。
可是,张燮《东西洋考》还是记载了,彭亨对柔佛的战事结束,彭亨统治者回归国土以后,却是不得善终,反而连同他原本留在彭亨摄政的长子一同遇难,遭受其次子“毒杀父,诛兄自立,至今尚为王”。④
由此便可知,那时彭亨或邻近地区华人众多,“华人乡镇”遭受大火焚城以后,幸免者似乎在短期内都有必要努力,尽快恢复生计,而来往帆船未曾隔绝或中断,因此各种消息都能陆续传播漳州。
而《东西洋考》的“彭亨”全文,后边继续有文字谈及Pustaka, Hlm67.
① Linehan, W., op.cit.,pp.32-33.
②Ibid., p.31.
③【明】张燮撰,谢方点校:《东西洋考》,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8页。
④同上注。
此地华人商铺,也是可能反映张燮记录的当时,彭亨已经重建华人港区聚落。张燮的文字有说道:“舟抵海岸,国有常献;国王为筑舗舍数间,商人随意广狭,输其税而托宿焉。即就铺中,以与国人为市铺,去舟亦不甚远;舶上夜司,更在铺中卧者,音响輙相 闻。”①
上述商铺的形式,也印证了古代南海各地港口城镇的社会形态。其时的社会经济面貌,很多时候须要人和人的信任,依靠着相对固定的人事联系,以方便交通往来的社区,相互流通物质资源,完成彼此的互动互撑。
各族商人既然是乘船冒着风浪危险,他们去 到任何地方落脚,都不可能是买卖牟利以后即刻离开,至少是要根据风信,住上半年或更长时间。他们除了要承担资本风险,贡献地方经济,随时也可能要因应战争或瘟疫等事故,与当地共患难。
后 来在19世纪,南洋各市镇的现代化商铺,包括彭亨北根的华人商铺,可以不再是一群木构市铺,可是那一排排有骑楼的两层砖瓦店铺,还是保持旧时概念的载体——商人和家属就住在做生意的商铺楼上,各地马来人唤作Kampong Cina或Pekan的华人社区,既是商业区也是住宅区。
《宋会要辑稿·职官四十四·市舶司》提到宋朝市舶司的功能是说:“市舶司掌市易南蕃诸国物货航舶而至者”,②以此对照南宋 赵彦卫在开僖二年(1206)成书的《云麓漫钞》,《云麓漫钞》卷五记载“福建市舶司常到诸国舶船”在各国交易的重点,提到“朋 丰”即说是“木香”。③
以宋朝《云麓漫钞》对比元朝《岛夷志略》,大致可以发现,虽然彭亨自古拥有金矿银矿,可是宋元诸书记载彭亨热带物产,主要重视中土所缺的各种香料。而宋元明朝野从不放弃对彭贸易,即意味各省县不论对制香、入药、食物调味或防腐保存各种物件,长期都有广泛需要。可是随着人们往来彭亨愈多,认识越来越丰富,历朝记录的彭亨物产也会愈加细致而多样。 到明朝张燮,他在《东西洋考》记载彭亨物产,首列是“沙金”,
① 同上注,第79-80页。
②【清】徐松:《宋会要辑稿》第86册,北京:中华书局,1957 年版,第 3364 页。
③【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52-153页。
接下去也依然重视香料;而且此书除了记载《岛夷志略》提到的速香,另外又加了片脑、胡椒两样,说明都是“本朝充贡”。 参照李时珍《本草纲目》,李时珍这部药书相比《东西洋考》 早了数十年面世,其中是有说及,随着云南和海南各地种植胡椒成功,虽说昔日胡椒贵比黄金,但那时已逐渐转变为老百姓日常调味品;① 所以按照《明实录》洪武十一年的进贡记录查阅,知道早有此例,而《东西洋考》又说出那时彭亨原产的胡椒、速香、片脑依 旧是位列在贡品级别,由此便可知彭亨这几项产物的质地确属上 乘,直至万历朝都还是保持着作为贡品的等级。
由《明实录》到《东西洋考》的文字都在显示,明朝的彭亨疆域肯定已然扩大许多,超越宋元时代,不再是城邦形态的国家。当 《东西洋考》谈及彭亨的“形胜名迹”,书中提及一处叫“狼宾” 的地方;而且也提及此地的“片脑”或一般人俗称的“冰片”,在明朝被视为贡品级别时,原文这样写:“片脑。是狼宾所出者,本朝充贡。”②
依照张燮的漳州口音,“狼宾”唸起来是可以对称马来语“Rompin”。这地方现在还在,被当代中文翻译雅译为“云冰”,由此可证明朝彭亨国土,向南必然包括云冰。当年贡品冰片的原产地,现在是国家公园自然保护区,也是世界少数低地热带雨林保护公园之一。
而《东西洋考》提到的另一“形胜名迹”是“金山”,又提及 “金山”当地产“沙金”,“沙金”主要是指矿脉被流水或崩石冲脱入河床沙砾之间的含金砂石。如果把《东西洋考》这段记录,结 合着葡萄牙人Godinho de Eredia在1613年撰写的马来亚半岛各地游 记,可以看出当时彭亨马来人采用的淘金技术还很朴素,可能是至今流传的传统手工作业,主要是依靠人站在水中,用木盘淘取矿砂,以摇晃的手艺,从河沙淘洗出金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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