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發〈記憶這事件:一個組織在時間中甦醒的方式〉上

陳明發〈記憶這事件:一個組織在時間中甦醒的方式〉

記憶,是個大題目。

從醫學、心理學到符號學,跨領域的學者再勤奮,也難以全盤掌握。

然而,正因為記憶如此寬廣,它才像是一片尚未命名的海,讓每一個在不同知識岸邊工作的人,都能划著自己的船,帶著各自的體悟,朝向深處探索。

我的本行是人力資源開發,一輩子浸泡在「人如何成長」、「組織如何學習」這些看似平凡、實則深刻的問題中。

1997 年東亞金融風暴後,我又踏進文化創意產業的研究與推動,彷彿從一片城市的職場走進另一片文化的偏鄉。後來在 2009 年成立「愛墾網」,以策展、典藏與連結的方式,嘗試開拓另一種記憶的「公共空間」。

回顧這些年的跨界,我愈來愈感覺到:記憶不是一件被「存放」的事情,而是一件會「發生」的事情。

它是一個事件。

這樣的理解,也使我常想起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說的 Ereignis——「事件」,或更準確地說,「讓存在得以在自身中被領回」的那個契機、那個開端。

記憶,不是過去的累積,而是那個讓我們重新被開啟、被召喚、被領回到自身的瞬間。

一、當組織失去記憶,它與自己失散

有一次,某位領導人問我:「為什麼我們同仁對自己組織的記憶這麼弱?」

我笑了一下,先說了壞話:「不學習、沒文化,組織遲早會患痴呆。」

他被我逗笑,接著又問:「那好話呢?」

我說:「你已經察覺問題。覺知,就是轉變的開始。」

在海德格爾的語境裡,覺知——不是心理技巧,而是存有第一次「照面」的時刻。
一個組織覺知到自己正在失憶,也就表示,它開始重新與自己相遇。

所謂組織痴呆,並不是找不到檔案或流程老舊而已,而是一種更深層的疏離:

• 不記得為什麼而成立
• 不記得自己曾做過什麼
• 不記得失敗如何教會它
• 也不記得成功曾經怎麼來過

一個忘記自身「故事」的組織,就如同海德格爾筆下那個失根的現代人,被推著向前走,卻不知自己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沒有記憶的組織,其實是沒有未來的組織。

二、記憶,是一種甦醒

我曾在文化創意產業的圈子裡,聽過一句話:「文化不是你擁有什麼,而是什麼會召喚你。」

這也很像海德格爾說的:存在不是被你掌握,而是你被它照亮。

從這個角度看,記憶不是資料庫、不是文件架,也不是某個部門的工作職掌;記憶是讓一個組織重新被自身召喚的力量。

我見過一些組織把知識管理做得規模浩大,但每份文件像一座孤島,從來不會被閱讀;也見過許多企業保存了大量年報、宣傳冊,卻看不出任何「延續性的意識」——就像把過去鎖在玻璃櫃裡,與今日的工作毫無關連。

但若記憶是一個事件,那麼它的價值就不在於保存,而在於「使一個新的可能性得以發生」。換句話說:記憶,是未來的源頭。

當員工能理解組織早年的艱難,他的責任感才會甦醒;當團隊知道前任如何解決問題,他們才能節省摸索的時間;當一個企業記得自己的初心,它才能抵抗外界的混亂,不被短期利益牽動。記憶,使未來成為可能。

三、每一次記憶,都是「事件」

海德格爾的 Ereignis 指向的是一種「領回」的動作——

個體被存在本身召喚,回到自己的本真。

套用到組織上,它大概可以理解為:在一個關鍵時刻,組織重新意識到自己的意義。

我常在 HRD 的環境裡看到這樣的瞬間:

一位老員工在分享公司創立故事時,年輕人忽然沉默了,那不是勉強的尊敬,而是一種「被召喚」的專注;

一個部門在回顧一場失敗時,第一次不責備誰,而是意識到「我們從失敗中誕生了新的能力」;

一場跨部門協作在爭吵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語言——那個瞬間,全體突然有了「我們是一個整體」的感受。

這些時刻,都是組織記憶的事件。它們不是歷史,而是「讓歷史重新發生意義」的契機。文化創意產業做的,往往就是把這些事件保存下來,轉化為故事、展覽、典藏、公共敘事,使它成為一個能被再次點亮的火種。(下續)


(Photo Credit: Lois Greenfield:Moving Still Exhib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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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Host Studio on March 4, 2021 at 5:08pm

黃秀香·無反對區分界線

現代主義崇尚科學及講究精確方法,而後現代認為人是自然的解釋者,也是宇宙的觀察者,可透過科學改造和利用世界並控制世界,以證明自己、肯定自己,使自己處於主體地位。如英國經驗論和法國唯物主義把哲學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笛卡兒、康德的哲學確立人的主體性地位;直到黑格爾確立自我意識、絕對精神作為哲學的對象。而後現代主義對現代主義的反叛,把注意力局限於第三者-語言、注重解構、散播非連續性、去中心、消解統一性(鄭祥福,1999:31-32)

後現代理論反對區分界線,如布希亞(Baudrillard, Jean)反對基進社會理論範疇;李歐塔(Lyotard, Jean-Francois)反對理性主義、反對範疇區分與系統化、反對哈伯瑪斯的歷史與社會的全觀。因此,後現代理論者更想進一步顛覆傳統哲學與社會理論,並展開新的理論與政治觀點。(黃秀香,2003,後現代思潮對現代社會工作實務理論與處遇的影響及反思,台灣《社區發展季刊》104 期,321頁至341頁)

Comment by Host Studio on February 7, 2021 at 5:55pm

陳明發《文化的系统學習》

文化傳承的具體實踐,包括建構有關場域,例如學校,以累積有關的文化認知、技能與知識等體化(人才)資本。文化資本不只是存在於體制化場域,它也存在於日常的其他文化實踐,例如家庭成員之間非正式的耳濡目染,或活動等媒介的傳播。這都是時段不長而又不穩定的文化學習,它可能發揮的文化傳承效應,也就出現“臨時性”與“碎片化”現象。“不會產生量的積累和質的飛躍,不能將知識內化為體化資本。”(參考:薛夢晨, 2018, 基於文化資本理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研究)

系統的文化傳播活動可能促成非遺“群體化”,讓“不同年齡、階層、組群的 傳承人的體化資本,匯聚於同一文化場域,集思廣益、群策群力而凝聚成巨大的力量,形成巨大的資本增量,促進文化價值、經濟價值、社會價值和發展價值的轉換與超越。”(參考:薛夢晨, 2018, 基於文化資本理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研究)

文化傳播活動首先需要“傳授人”;“傳授人”首先必須是“承襲者”。二者“本質上是地方群體中的文化精英”,能提高“體化資本的轉化速率和體化資本存量”。他們之間的分別是,“承襲者會隨內化資本存量的累積而產生質的飛躍,轉變為傳授者,有能力傳播已掌握文化知識、技能,發掘文化資本經濟價值和社會價值的能力也會因此提升。”(參考:薛夢晨, 2018, 基於文化資本理論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研究)

Comment by Host Studio on December 24, 2020 at 1:16am


陳明發《敘事豐富性》


講故事要掌握取捨的藝術。就像所有的藝術,敘事有其豐富性;但任何一個故事,不可能窮盡其所有可能的豐富性。實際上也無此必要,因為一個故事之所以感人,往往在呈獻得絕好的一兩點上。即使是這樣,来到細節也有主次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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