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家·小說是“手工藝品”

現在經常有人把我和遙遠的博爾赫斯聯在一起,我難以判斷這到底是對我的褒獎還是貶斥,所以我既沒有因此得意,也沒有因此失意。進一步,我也不會因此刻意回避談論博爾赫斯。今天,我可能會搬出一些大作家的金枝玉葉來替自己添色,幫吆喝,其中首先搬出的就是“博爾赫斯”。博爾赫斯有一個小說集,是1944年結集出版的,裏面收錄了像《刀疤》、《南方》、《死亡與羅盤》等著名的短篇,其中《南方》是博爾赫斯自己認可的“前三名”小說之一。現在我要說的是,這個小說集的名字很有趣,很別致,叫《手工藝品》。這不是裏面某篇小說的名字,僅僅是小說集的名字。不需要苦思冥想,大概只要望文生義一下,我們便可明白,博爾赫斯想傳達的意思就是:小說是手工藝品。

這是一種很偏激的方法,即使我真受了博爾赫斯無窮的指點和恩澤,我還是要表示我的異議。我以為,把一本小說書裝幀得像一塊金磚一樣流光溢金,它也許是工藝品了,但是小說本身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工藝品的。事實上,我敢肯定,博爾赫斯自己也不會這麽認為的,他所以這麽說只是一種態度,一種強調。這種態度包含了一個小說家對小說技藝的迷戀和誠服,而這種強調則是典型的博爾赫斯式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不用說,這當然是對小說日漸疏離技藝的一種責疑,一種不滿,一種嘲笑,一種呼喚。


現在來說說手工藝品。手工藝品不是寶器,也不是危險品,窮人富人,老人小孩也許都有一兩件。起碼都見過。一只茶杯不是工藝品,它是用品、器具,但是當我們在這只茶杯上雕滿了花鳥,嵌加了金邊,變法了造型等,總之,當它的觀賞或保存價值大於使用價值時,它就是工藝品了。但是就是嵌了兩邊金邊,雕滿了花鳥,觀賞性、趣味性、珍貴度無限地加增了,我們還是無法在其中看到作者特定的思想、感情、道德等精神層面的東西。而小說,哪怕最差的小說,它也體現出一種精神層面。這就是我不同意小說就是手工藝品的主要理由。

但是,為了說明小說的難度問題,我似乎又願意承認——暫時承認,小說是手工藝品之說法。因為,我覺得小說在文本的完成過程中,就像一件手藝品一樣,需要作者工於匠心,精於技藝。故事怎麽發展,人物怎麽說笑,情感、命運怎麽演變,用什麽樣的語言敘述,用什麽樣的結構構建,起承轉合,都是有技術,有巧妙的。具體到某一篇小說中,這種技術和巧妙的標準是唯一的。我覺得完成一篇小說的過程,就像登一座山,登上山其實不難,起碼對我現在來說。但是要找到集花徑、險途、捷徑等於一起的“那個路”是非常難的。只有找到了這條路,你這次登山才是成功的,一路看到了美景,經歷了驚險,又捷足先登了。說真的,我現在還是經常登不上山,寫著寫著丟掉了,報廢了。有時即使上去了,毫無成功的快樂,不敢回首,羞於提起。就像我本來是想做一個手藝品的,但結果出來的只是一件生活用具,人人手上都有,不敢拿出手炫耀,要藏起來。

說到底,把小說說成手工藝品,是對小說的一種退而求之說法,是不能破的底線,是小說家註定應該遵守的紀律。如果你不想或者不能在這只杯子上雕花繡錦,沒有這個功夫或者不願下這功夫,你這只杯子對我們毫無意義。那麽如果要加雕花繡錦,就需要專業的技術,就是有難度,要見功夫。難度到了極致,價值才會青雲直上。


生活在改變我,在一日盛於一日地把我塑造成一個住家男人。最近五年,我的生活簡單到了弱智、寡淡的地步,沒有娛樂,很少出門。平時,除了參加一些文學活動和與少有的一些作家朋友喝喝茶之外,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裏,而且是家裏的書房裏。不是執著,而是癡情。我像吸毒者迷上了毒品迷上了小說,整天在家裏讀書﹑發呆﹑寫作,就這三種狀態,其中讀的、寫的主要是小說。可以說,這些年我看過的當代小說很多,國內的,國外的,經典的,不經典的,有名的,無名的。看過之後,給我的最大感受就是,沒有難度。尤其是國內小說(國外的因為翻譯本身已經經過一次篩選,相對好一些),一年看下來,長的短的加起來至少有幾百篇,但真正打動我的可能也就幾篇而已。我們現在看到的許多小說,包括一些成名大家的小說,從敘述層面和文本上看,是沒什麽難度的。稍為留心一下,你還可以發現,很多小說是在有意地回避難度,取消難度,一部幾十萬字的小說,一個腔調,一個角度,直通通地拉下來,不要結構,不要變化。當然,有人說小說的最高藝術境界是無藝術。但我想,這裏所說的“無”其實不是真正的“無”,是大音無聲之“無”,是大象無形之“無”,是無為而治的“無”,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總之,這個“無”不是沒有的“無”,而是“有了不見”的“無”,是大有,是大藝術,大技巧,渾然天成的大技巧。

我這麽說的意思就是,小說是應該有技巧,有難度的。技藝就是難度。這是從小說的技術層面上說。從形態上說,我相信小說是一種非常態的東西,芝麻稈上長出芝麻,我覺得這不是小說。芝麻稈長出西瓜,或者西瓜藤上結芝麻,可能就是小說了。我想說小說就是要非日常化,把小說寫得跟日常生活一模一樣,那小說的活力就值得懷疑了。還有,我還要說的就是,作家應該帶著信念去寫作。尤其是在當下,做人、做事、做文的標準和秩序已經混亂不堪,作家要真正寫出好東西,肯定要犧牲﹑放棄某些東西,也要堅守某些東西,尤其精神上的某些東西。取消小說的難度,首先是精神上的放棄,對底線的放棄。破了底線做事,任何事都是做不好的。

2005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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