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村舞會(拖依)上認識了麥西拉。他是一個漂亮溫和的年輕人,我一看就喜歡上他了!可是我這個樣子怎麽能夠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麽髒,褲腿上全是做晚飯時沾的幹面糊。我剛幹完活,臟外套還沒換下來。最好看的那一件還在家裏放著呢……

於是我飛快地跑回家換衣服,還洗了把臉,還特意穿上了熨過的一條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興興地、亮晶晶地回到舞會上時,麥西拉已經不在了,他已經走了!真是讓人又失望又難過。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聽什麽,只好在舞會角落的柴禾垛上坐下來,希望過一會兒他就會回來的。

(Feature Photo:Dream and reality 夢想與現實 by 華建 方,http://500px.com/770164267

等了好長時間,不知不覺都過了午夜兩點——舞會是十二點半開始的。

始終是那個在河邊開著商店的塔尼木別克在彈電子琴。輪流有人上去唱歌,一支接著一支。圍著圓圈轉著跳的月亮舞跳過了,“黑走馬”也跳過了,三步四步也過了好幾輪了,年輕人的迪斯科正在開始。院子裏圍簇的人越來越多,可是麥西拉就是不來。我在那裏越等越難過,可為什麽舍不得離開呢?總是會有人上來邀我跳舞,因為想跳而站起來笑著接受了。但心裏有事,就是不能更高興一些。

以往這樣的時候呀,簡直說不清有多興奮,覺得拖依真是太好了,又熱鬧又能出風頭,一個勁兒地在那唱啊跳啊的,玩累了就找個熱氣騰騰的房間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喝點茶。和一群人圍在大炕上彈冬不拉(雙弦琴)呀,拉手風琴呀,喝喝酒唱唱歌什麽的,暖和過來了再出去跳。就這樣,三個通宵連在一起也玩不夠似的。

今夜似乎沒什麽不同,場場不缺的阿提坎木大爺仍然來了,所有人都沖他歡呼。這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有趣極了,總是出不完的洋相。他不停地做鬼臉,臉擰到了幾乎不可能的程度——我是說,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換。他看向誰,誰就會不由自主地笑起來。更有意思的是,無論是什麽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黑走馬”,邊跳還邊“嗚嗚嗚”地大聲哼哼黑走馬的調,並且只跟著自己哼的調踩舞步,電子琴那邊的弦律再怎麽響徹雲霄也影響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鬧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縫隙裏入神地扭肩、晃動雙臂,又像是獨自在遙遠的過去年代裏與那時的人們狂歡。他半閉著眼睛,年邁枯老的身體不是很靈活,但一起一落間穩穩地壓著什麽東西似的——有所依附,有所著落。好像他在空氣中發現了驚濤駭浪,發現了另外一個看不到的,和他對舞的情人。音樂只在他衰老的、細微的、準確的,又極深處的感覺裏。舞蹈著的時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後最華麗最豐盛的時光?

漂亮的姑娘娜比拉一身的新衣服,往電子琴邊招眼地一站,仰起面龐唱起了歌。歌聲尖銳明亮,一波三折,顫抖不已。那是一首我們經常聽著的哈語流行歌。全場的人都跟著低聲哼了起來。

我大聲地向阿提坎木大爺打聽娜比拉正唱著的那支歌是什麽意思。他湊過耳朵“什麽!什麽!”地嚷了半天,最後才聽清了並回答道:

“意思嘛,就是——喜歡上一個丫頭了,怎麽辦?唉呀,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實在是太喜歡了,實在是喜歡得沒有辦法了嘛,怎麽辦?!……”

我心裏也說:“怎麽辦?……”

但是胖乎乎的家庭主婦阿紮提古麗卻說:“這歌嘛,就是說‘你愛我、我愛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湊熱鬧的年輕人則這麽翻譯:“——要是你不愛我的話,過一會兒我就去死掉!”

麥西拉又會怎麽說呢?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夜晚,我一個勁地想著一個人,並且不知為什麽竟有希望,可是在這樣的夜晚發生的一切都無憑無據的啊……我從人群中溜出來,找了個安靜些的房間坐了一會兒,房間裏火墻邊的烤箱上擱著幾只幹凈碗,我倒了碗黑茶,偎著烤箱慢慢地喝,又把冰涼的手伸進烤箱裏面暖和。越想越難過,猶豫著要不回家算了。這時外面換了一支慢一些的曲子,我把剩下的茶一口喝盡,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裏。

人更多了。氣溫也降得更低了,所有人嘴邊一團白氣,沒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裏使勁跺腳。但是個個臉龐發光,神情興奮,一點也沒有嫌冷的意思。往往是兩個人跳著跳著就停下來,攜手離開人群,去到掛滿彩紙的樹下、門前的臺階旁、柴禾垛邊、走廊盡頭的長凳上、安靜的房間裏……進行另外的談話……沒完沒了……今夜真正開始。

電子琴邊換了一個小男孩在彈,和著曲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唱著歌。他不唱的時候,會有暗處的另外一人接著下一句唱下去。院子角落煮過抓肉的篝火快要燃盡了,星星點點地在灰燼中閃爍著。我又呆了一會,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真的該回家了。

終於,淩晨三點鐘時,我的“男朋友”庫蘭來了。他實在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夥伴,我們一見面就抱在一起,大聲叫著對方的名字,邊喊邊跳、又叫又鬧的。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過臉看著我們笑。到現在為止,感覺才好了一些,以往在舞會上感覺到的那種出於年輕才有的快樂又完整地回來了。我們跳著跳著就會大聲地笑,也說不出有什麽好笑的。這支舞曲像是沒有盡頭似的,節奏激烈。我渾身都是汗,但是停不下來,也沒法覺得累。我旋轉的時候,一擡頭,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們的身影都不見了,只剩一片熱烈的舞蹈。

庫蘭剛滿五歲。臟兮兮、胖乎乎的,是個小光頭。他和阿提坎木一樣,也只跳黑走馬,兩支胖乎乎的小胳膊扭得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飛。更多的時候是扯著我的裙子滿場打轉,根本就是在瘋鬧嘛。我也不想一本正經地好好跳舞,就隨他亂蹦亂扭著。音樂迫在耳旁,身體不得不動起來。再加上這周圍這麽多的舞蹈的身體呀,這麽多的暗示……

我也不會跳黑走馬的,我只會隨著音樂拿架式。大家都說我架式擺得蠻像的。但我自己也知道,其中那種微妙的,微妙的……或者說是“靈魂”一樣的東西吧,是自己所陌生的,是自己永遠拿捏不穩的。

……今夜永無止境,年輕的想法也永無止境。但是——庫蘭太厲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無窮。快四點鐘時,我已經跳得肚子疼了,他還是跟剛剛開始一樣起勁。一分鐘都不讓我休息,拽著我的裙子,一圈一圈地打轉。而麥西拉還不來……我在這兒幹什麽呀!尤其是當我看到我的淺色裙子上被小家夥的小臟手捏黑了一大片的時候,突然一下子難過得快哭出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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