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9.2 冬天的花

多虧是冬天,人們覺察不出來。只是她的白眼球有點紅罷了。苗子將頭巾戴得低低的。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確,北山杉樹的枝椏一直修整到樹梢。在千重子看來,呈圓形殘留在樹梢上的葉子,就像是一朵朵雅淡的冬天的綠花。

千重子認為此刻正是好時機,便對苗子說:

「秀男不僅腰帶圖案畫得好,而且織功也很到家,很認真哩。」

「是啊,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參觀時代節的時候,他好像不大愛看盛裝的遊行隊伍,倒是很喜歡隊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樹的蒼翠和東山那變幻莫測的色彩。」

「時代節的隊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這樣的。」苗子加重了語氣。

「他要我遊行結束以後到家裡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嗎?」

「是啊。」

千重子有點吃驚的樣子。

「他還有兩個弟弟。還領我去看後院的空地,說如果我們將來結合了,可以在那兒蓋間小屋,盡量織點自己所喜歡的東西。」

「這不是挺好嗎?」

「挺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結合的呀!我是個女孩子,我很了解這點。」苗子又重複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著。

在狹谷旁邊的一個小山谷里洗刷杉圓木的女工們,圍坐成一個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煙霧騰騰。

苗子來到自己的家門前。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個小窩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頂,已經變得歪歪斜斜。只因為是山間房子,所以還有個小院落。院落里的野生南天竹,結著紅色的果實。就是那麼七八棵,也長得雜亂無章。

然而,這可憐的房子,也許就是千重子原來的家。

走過這所房子的時候,苗子的淚痕已經干了。究竟對千重子說這就是我們的家好呢,還是不說好?千重子是在母親的娘家出生的,大概沒在這所房子住過。苗子還是嬰兒的時候,母親先於父親與世長辭,所以連她也記不清白已是否在這所房子住過了。

幸好千重子沒發現這樣一所房子,她只顧抬頭仰望杉山和並排的杉圓木,就徑直走了過去。苗子也就沒有談及這所房子的事。

堅拔挺立的杉林,樹梢上還殘留著的葉子稍呈圓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來它也的確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樓上,都晾曬著一排剝了皮的洗刷干淨的杉圓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圓木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立著這點,就是夠美的了。也許比任何牆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樹根旁長著的野草,都已經枯萎。杉樹的樹干,筆直而且粗細一般,確實很美。透過斑斑駁駁的樹干的縫隙,還可以窺見天空。

「還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說。

「可能是吧,我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不過,還是冬天的杉葉看上去有點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嗎?」苗子感到意外,拾眼望著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間古雅的房子,可能是這村子里擁有山地的大戶人家的吧。略矮的牆壁,下半截是鑲木板,漆成黃紅色;上半截是白色,帶茸瓦的小屋頂。

千重子停下腳步說:「這間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這家寄居的,請進去看看吧。」

「不要緊的。我住在這兒已經快十年了。」苗子說。

千重子已經聽苗子說過兩三遍:與其說秀男是把苗子當作千重子的化身,不如說是當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結合的。

如果說是「化身」,那當然容易明白。然而說是「幻影」,究竟是指什麼呢?……特別是作為結婚對象……

「苗子,你總說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麼呢?」千重子嚴肅地說。

「幻影不就是手觸摸不到的、無形的東西嗎?」千重子繼續說著,突然漲紅了臉。苗子不僅是臉。恐怕全身各個部分都像自己。她將要屬於男人所有了。

「儘管如此,很可能無形的幻影就在這裡。」苗子答話說,「幻影,也許就隱藏在男人的心裡、腦子裡,或許別的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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