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9.1 冬天的花

千重子穿上了長褲和厚厚的套頭毛線衣。她從沒有這樣打扮過。厚襪子也很花哨。

父親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請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這身少見的裝扮,不禁膛目而視。

「要上山去嗎?」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說想見見我,好像有什麼事要跟我說……」

「是嗎?」太吉郎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麼苦惱或困難,你就把她帶到咱家來……我收養她。」

千重子低下頭來。

「太好了。有了兩個女兒,我和你媽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謝謝您,太謝謝您了。」千重子施了個禮,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喂奶喂大的,我非常疼愛你。對那姑娘,我也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她長得像你,一定是個好姑娘。帶她來吧。二十年前,我討厭雙胞胎,現在倒無所謂了。」父親說。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對您的好意是感激不盡的。不過,苗子那姑娘是決不會到咱家來的。」千重子說。

「那又是為什麼呢?」

「她大概是不願意妨礙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點。」

「怎麼說是妨礙呢?」

「怎麼說是妨礙呢?」父親又說了一遏,然後歪了歪腦袋。

「就說今天吧,我對她說:我爸媽都知道了,請你到店裡來吧。」千重子帶著含淚欲哭的聲音說,「她卻顧慮店員和街坊……」

「店員算什麼!」太吉郎終於提高了嗓門。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說說看。」

「好吧。」父親點點頭,「路上當心……還有,你可以把爸爸剛才的話轉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頭巾,換了一雙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萬里無雲,可不知什麼時候陰沉下來了,說不定北山下著雷陣雨。從城裡也可以看見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優美的小山巒擋住,或許還能看到遠方天陰得要下雪的樣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國營公共汽車。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國營和市營兩種公共汽車,市營公共汽車開到京都市(已經擴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國營公共汽車則一直駛至遠方的福並縣小洪地方。

小洪坐落在小濱灣的岸邊上,從若狹灣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許是冬天,公共汽車乘客不多。

有兩個同夥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著千重子。千重子有點害怕,趕緊蒙上頭巾。

「小姐,請你不要用那種東西蒙起來嘛。」其中一個青年用跟年輕人很不相稱的沙啞聲說。

「喂,住嘴!」貼鄰的另一個青年說。

請求千重子的那個年輕人手戴鐐銬,不知是什麼罪犯。他身旁的另一個男人可能是個刑警。大概是要翻過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麼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頭巾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臉。

公共汽車到達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麼地方啦?」有個客人問。其實還不至於認不出來。楓葉已經全部落光,從樹梢的細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樹下的停車場上,一輛車子也沒有了。

苗子身穿勞動服來到菩提瀑布停車場迎候千重子。

「小姐,歡迎你。很高興地歡迎你到這深山裡來。」

「算不了什麼深山嘛。」千重子戴著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雙手說,「真高興啊,打夏天以後就再沒見過面啦。那次在杉山裡,太感謝你了。」

「那算不了什麼。」苗子說,「不過,那時萬一響雷真的打在我們倆身上,真不知成什麼樣子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

「苗子,」千重子邊走邊說,「你給我掛電話,一定有什麼急事吧,快告訴我!要不,也塌不下心來聊天吶。」

「……」苗子身穿勞動服,頭上包著一條頭巾。

「究竟是什麼事嘛?」千重子再問了一句。

「其實,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搖搖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勞動,身體很健壯……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時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穩腳跟,可是她好像很願意被千重子擁抱,不肯說聲行了,甚至索性依偎著千重子走起來。

摟著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覺地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過,這兩個姑娘誰都沒注意到這點。

「千重子把頭巾拉起來說:

「苗子,那你是怎樣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總不能當面回答呀。」

「起初他把我錯認是你……現在弄清楚了,他已經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這種事。」

「不,我非常了解這點。即使不認錯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罷了。秀男一定把我看做是千重子的幻影吧。這是第一……」苗子說。

現在千重子回想起這樣一件事來:今年春上鬱金香盛開的時候,從植物園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親曾勸母親把秀男招為千重子的入贅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織腰帶的,」苗子加強語氣,「如果由於這件事而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鋪和我發生了關係,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煩,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該萬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裡去……」

「你是這樣看的嗎?」千重子搖了搖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對父親說明了要上你這兒來的。我母親也很理解。」

「你猜我父親怎麼說。」千重子更使勁地搖晃著苗子的肩膀。「他說,你去對苗子姑娘說,要是她有什麼苦惱或困難,就把她帶到咱家來……你是作為親生女兒入了父親的戶口的。不過對那姑娘也要盡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個人太寂寞了吧。」

「……」苗子摘下蒙在頭上的頭巾,說了聲「謝謝」,就把臉捂了起來,好大一會兒說不出話。「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確是個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人,雖然寂寞,但我埋頭勞動,把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為了緩和苗子的激動感情,說:

「關鍵是秀男,他的事……」

「這樣的事,我不能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眼眶裡噙滿了熱淚。

「借我這個。」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苗子揩拭眼圈和臉頰,說。「滿面淚痕,能進村嗎?」

「沒關係。我這個人性格倔強,比誰都更能勞動,就是好哭。」

當千重子給苗子揩臉的時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懷裡抽泣起來了。

「這可怎麼辦呢?苗子,怪孤單的,快別這樣。」千重子輕輕地拍了拍苗子的後背,「你要是這樣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從千重子手裡拿過自己的手巾,使勁地擦了一把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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