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霍桑的敘述進入了第二十二章──“遊行”。協奏曲轟然奏響,淹沒了屬於海絲特的鋼琴主題。市場上歡聲四起,在鄰近的街道上,走來了軍樂隊和知事們與市民們的隊伍,丁梅斯代爾牧師走在護衛隊的後面,走在最為顯赫的人中間,這一天他神采飛揚,“從來沒有見過他步伐態度像現在隨著隊伍行進時那麽有精神”,他們走向會議廳,年輕的牧師將要宣讀一篇選舉說教。海絲特看著他從自己前面走過。

霍桑的敘述出現了不安,不安的主題纏繞著海絲特,另一個陰暗的人物西賓斯夫人,這個醜陋的老婦人開始了對海絲特精神的壓迫,她雖然不是羅格·齊靈窩斯的同謀,可是她一樣給予了海絲特驚慌的折磨。在西賓斯夫人尖銳的大笑裏,不安的敘述消散了。

歡樂又開始了,顯赫的人已經走進了教堂,市民們也擠滿了大堂,神聖的丁梅斯代爾牧師演講的聲音響了起來,“一種不可抵抗的情感”使海絲特靠近過去,可是到處站滿了人,她只能在絞刑台旁得到自己的位置。牧師的聲音“像音樂一般,傳達出熱情和激動,傳達出激昂或溫柔的情緒”,海絲特“那麽熱烈地傾聽著”,“她捉到了那低低的音調,宛若向下沈落準備靜息的風聲一樣;接著,當那聲調逐漸增加甜蜜和力量上升起來的時候,她也隨著上升,一直到那音量用一種嚴肅宏偉的氛圍將她全身包裹住。”

霍桑將敘述的歡樂變成了敘述的神聖,一切都寂靜了下來,只有丁梅斯代爾的聲音雄辯地回響著,使所有的傾聽者都感到“靈魂像浮在洶湧的海浪上一般升騰著”。這位遭受了七年的內心折磨,正在奄奄一息的年輕牧師,此刻仿佛將畢生的精力凝聚了起來,他開始經歷起回光返照的短暫時光。而在他對面不遠處的絞刑台旁,在這寂靜的時刻,在牧師神聖的說教籠罩下的市場上,海絲特再次聽到那個不諧和的音符,使敘述的神聖被迫中斷。那位一無所知的船長,再一次成為羅格·齊靈窩斯陰謀的傳達者,而且他是通過另一位無知者珠兒完成了傳達。海絲特“心裏發生一種可怕的苦惱”,七年的痛苦、折磨和煎熬所換來的唯一希望,那個屬於明天“海上廣大的途徑”的希望,正在可怕地消失,羅格·齊靈窩斯的罪惡將會永久占有他們。此刻沈浸在自己神聖聲音中的丁梅斯代爾,對此一無所知。

然後,敘述中高xdx潮的章節“紅字的顯露”來到了。丁梅斯代爾的聲音終於停止了,敘述恢覆了歡樂的協奏,“街道和市場上,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讚美牧師。他的聽眾,每一個人都要把自己認為強過於旁人的見解盡情吐露之後,才得安靜。他們一致保證,從來沒有過一個演講的人像他今天這樣,有過如此明智,如此崇高,如此神聖的精神。”接下去,在音樂的嗚響和護衛隊整齊的步伐裏,丁梅斯代爾和州長,知事,還有一切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從教堂裏走了出來,走向市政廳盛大的晚宴。霍桑此刻的敘述成為了華彩的段落,他似乎忘記了敘述中原有的節拍,開始了盡情的渲染,讓“狂風的呼嘯,霹靂的雷嗚,海洋的怒吼”這些奢侈的比喻接踵而來,隨後又讓“新英格蘭的土地上”這樣的句式排比著出現,於是歡樂的氣氛在市場上茁壯成長和生生不息。

隨即一個不安的樂句輕輕出現了,人們看到牧師的臉上有“一種死灰顏色,幾乎不像是一個活人的面孔”,牧師踉蹌地走著,隨時都會倒地似的。盡管如此,這位“智力和情感退潮後”的牧師,仍然顫抖著斷然推開老牧師威爾遜的攙扶,他臉上流露出的神色使新任的州長深感不安,使他不敢上前去扶持。這個“肉體衰弱”的不安樂句緩慢地前行著,來到了絞刑台前,海絲特和珠兒的出現使它立刻激昂了起來。丁梅斯代爾向她們伸出了雙臂,輕聲叫出她們的名字,他的臉上出現了“溫柔和奇異的勝利表情”,他剛才推開老牧師威爾遜的顫抖的手,此刻向海絲特發出了救援的呼叫。海絲特“像被不可避免的的命運推動著”走向了年輕的牧師,“伸出胳膊來攙扶他,走近刑台,踏上階梯”。

就在這高高的刑台上,霍桑的敘述走到了高xdx潮。在死一般的寂靜裏,屬於丁梅斯代爾的樂句尖銳地剌向了空中。他說:“感謝領我到此地來的上帝!”然後他悄悄對海絲特說:“這不是更好嗎。”納撒尼爾·霍桑的敘述讓丁梅斯代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不是通過“海上廣大的途徑”逃走,而是站到了七年前海絲特懷抱珠兒最初忍受恥辱的刑台之上,七年來他在自己的內心裏遭受著同樣的恥辱,現在他要釋放它們,於是火山爆發了。他讓市場上目瞪口呆的人們明白,七年前他們在這裏逼迫海絲特說出的那個人就是他。此刻,丁梅斯代爾的樂句已經沒有了不安,它變得異常地強大和尖銳,將屬於市場上人群的協奏徹底驅趕,以王者的恣態孤獨地回旋著。丁梅斯代爾用他生命裏最後的聲音告訴人們:海絲特胸前的紅字只是他自己胸口紅字的一個影子。接著,“他痙攣地用著力,扯開了他胸前的牧師的飾帶。”讓人們看清楚了,在他胸口的皮肉上烙著一個紅色的A字。隨後他倒了下去。敘述的高xdx潮來到了頂峰,一切事物都被推到了極端,一切情感也都開始走頭無路。

這時候,納撒尼爾·霍桑顯示出了和肖斯塔科維奇同樣的體驗,如同“侵略插部”中小段的抒情覆蓋了巨大的旋律,建立了高xdx潮之上的高xdx潮那樣,霍桑在此後的敘述突然顯得極其安詳。他讓海絲特俯下面孔,靠近丁梅斯代爾的臉,在年輕的牧師告別人世之際,完成了他們最後的語言。海絲特和丁梅斯代爾最後的對話是如此感人,裏面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也沒有怨恨,只有短暫的琴聲如訴般的安詳。因為就在剛才的高xdx潮段落敘述裏,《紅字》中所有的痛苦、悲傷和怨恨都得到了凝聚,已經成為了強大的壓迫,壓迫著霍桑全部的敘述。可是納撒尼爾讓敘述繼續前進,因為還有著難以言傳的溫柔沒有表達,這樣的溫柔緊接著剛才的激昂,同時也覆蓋了剛才的激昂。在這安詳和溫柔的小小段落裏,霍桑讓前面二百多頁逐漸聚集起來的情感,那些使敘述已經不堪重負的巨大情感,在瞬間獲得了釋放。這就是納撒尼爾·霍桑,也是肖斯塔科維奇為什麽要用一個短暫的抒情段落來結束強大的高xdx潮段落,因為他們需要獲得拯救,需要在越來越沈重或者越來越激烈的敘述裏得到解脫。同時,這高xdx潮之上的高xdx潮,也是對整個敘述的酬謝,就像死對生的酬謝。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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