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經典 I 陳之藩的《科學家的苦悶》

朋友來信說,愛因斯坦死了,你應該寫一段紀念他的文章,不是你還譯過一本宇宙與愛因斯坦嗎?是的。富蘭克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做愛因斯坦與他的時代,這本書幾乎把愛氏的思想的路線,和盤托出。以一個物理學家兼哲學家,寫另一個物理學家兼哲學家,是再適切沒有的了。在此,我只寫:到了晚年,愛因斯坦的苦悶在那里。

心理學家曾經作過一個狗的實驗:放上一塊肉,又通上些電,狗一吃肉,即遭電一擊,久之,狗既不吃,也不走,在那里汪汪的叫。這是狗的苦悶。狗想吃肉,所以不走,又怕電擊,所以不吃,唯一的出路是在那里叫。當人遇到這種無所適從的環境就自然而然的產生一種感覺──苦悶。

愛因斯坦,到了晚年是有其苦悶的。

(名導克里斯多夫·諾蘭2023年新片《奧本海默》[Oppenheimer],故事主人翁便是一代散文家陳之藩在本文中所提到的美國原子彈之父歐本海默的生平))


前天有一張報,登載著一條新聞,是一個教授在紀念愛氏的會上說,他曾於去年十一月見了愛因斯坦一次面,愛氏向他說:“我後悔寫信給羅斯福總統了,不應該建議他制原子彈。不過,我當時的動機是怕德國先制出來,那人類就完了。”從這里可以看出愛因斯坦苦悶的一點消息來。

歐本海默事件鬧得如火如荼時,有人訪問愛因斯坦,愛氏說:“我寧願作一個弄水管的工人。”他老人家幾乎都憤怒了。我們於此,恐怕要源源本本的說起。

歐本海默事件最終的判決是忠誠而危險。既是忠誠,何來危險?既是危險,又怎麼會忠誠?這個五位科學家所組成的審議會中,五個人的頭腦中也是有其苦悶的,由於苦悶,表現出如是予盾的斷語。

苦悶在那里呢?

以歐本海默為例,歐本海默是娶了個曾經當過共產黨的太太,也曾經與共黨有過聯系,但這是在共產黨思想最風行的時代,好人上的當。有了這樣一段歷史,五位科學家可以說他是危險的。但已事隔多年,現在則沒有這回事,所以五位科學家可以說他忠誠。就因為這樣,歐氏被革除了,在歐氏這方面,如果隔斷了原子科學進展的消息,無異宣布了他學術的死刑。他沒有犯罪,為甚麼要宣布學術上的死刑呢?在政府這方面,則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萬一歐氏是危險而不是忠誠,再讓他繼續在原子能委員會工作下去,豈不是把整個新大陸置於敵人的原子彈的陰影之中?

但是,學術因而受到的摧殘是無可懷疑的。愛因斯坦的苦悶於是產生了:何去何從呢?學術如果失掉了自由研究的園地,還叫甚麼學術?可是當著整個人類在原子彈陰影之中,你試原子,我也試原子,不求安全之策,又該如何?

愛因斯坦,是一個源,苦悶的浪潮沸騰在美國。我來此三個月,學校里常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華盛頓大學召開的生物物理學家會議,邀歐本海默參加,華盛頓大學校長不幹,說這個人有問題,於是受邀的人全不去了。哥倫比亞大學校長正在辦公,有人送來一本擁護學術自由的宣言,請他簽字,他拒絕簽字,來人說:你不擁護學術自由嗎?他說:我當然擁護學術自由,不過你們這個宣言是政客搞的,在搞政治的事情。

左派仁兄們專會利用時機來分化與滲透,乃是不必懷疑的。然而問題依然是問題。

物理學家歐本海默 [J. Bobert Oppenheimer 另譯:奥本海默] 真身。他在二次大戰期間帶領美國原子彈計畫,有原子彈之父之稱。曾在1954年遭懷疑是蘇聯間諜,被迫停止參與美國政府相關計畫。這項汙點在68年後的12月16日獲得平反,美國能源部長發表聲明說,當年撤銷歐本海默身家調查中的安全資格,這個決定有程序瑕疵,現予以作廢。)

現在到了這樣一個階段,科學家的任何一個小改進,其力量都足以震撼整個地球。埋首的科學家於此不能不有所思考了。因為整個人類的命運把握在他們手里。所以在一九五二年,愛因斯坦曾慨乎言之:現在的專家教育不是教育,否則,專家豈不是訓練有素的狗。他之所以反對教育太過專門,即是怕整個人類會因為他們的無意識的行為而受害。然而甚麼才是通才教育,他沒有說,因為他想不出一個方案來。

為了科學本身的影響太嚴重,所以研究的園地也越來越不自由。商人為保持利益,有些工業程序當然是秘密的;國家為了保持安全,有些國防建設也需要是秘密的。既然這種情勢因科學之本身而形成,當然隨科學之本身之存在而存在。於是愛好自由的人苦悶了。

羅素在論科學對社會的沖擊里說,自由世界是有希望的,因為它自由,自由即可促使科學進步,而科學進步,就是安全的保障。納粹如果不趕走理論科學家,他也許勝利了;蘇俄如果不提倡米邱林,也許小麥產生的多些。

美國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天地,於今自由的天地有一部分不是自由的了,對於一個愛好自由的人,還有比這件事再令人悲哀的嗎?

然而,不如此,又如何呢?原子能之父歐本海默不在原子能委員會工作,因而在進步上也許有鉅大的遲滯,但美國寧受這種損失,而不能冒原子能泄露的危險。

愛因斯坦苦悶了。

科學如阿麗思那塊餅乾,吃下去以後,自己即不能控制的膨脹起來。餅乾原是解餓的,餓是解了,但整個身體已成畸形。始作俑者,又想不出再使阿麗思瘦下來的汁水,不苦悶嗎?

愛因斯坦在一九五〇年完成他的統一場論,在物理學中的局面已屬大功竟成,他可以無憾而瞑目的。然而,在易簀時的心情,也許像那只狗,肉上有電,又想吃,又怕電;苦悶的逝去。──民國四十四年六月三日於費城(收入《旅美小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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