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並不是悲觀

接到一位朋友的來信,他在最後警告我:“我最後還要提醒你一件事,就是作文不要把自己的悲觀氣氛傳染給人,蓋這是一種不道德。譬如我,就有一個不想活著的念頭,我也不讓別人知道。”這一段話我想任何一個人讀了,都會感動,我反覆的看了兩三遍,不能不有幾句話答覆這位朋友。

甚麼是“悲觀”?我在六年以前,曾聽到說過。那是在一個暑假中,我到水木清幽的北平城郊的清華園,去訪一位哲者;這位先生把甚麼名詞都像字典似的,加一層解釋。比如,在一篇文章里,這位先生曾道及美國大多數人的哲學,他說:“哲學,就是說出一種道理的成見,……多數美國人的成見是──競爭是生活的常態;多數人民不免以動作為生命,以變遷為進步,以一件事體之完了為成功;而思想與汽車一樣,也就是後來居上。”這寥寥幾句話,都是解釋名詞,而卻將美國人的思想通盤托出。淪陷以後,這位哲人仍在清華,他的“悔過書”中依然是解釋名詞,他說:“馬列學說‘硬’是真理,……大學哲學系是在訓練馬列主義的宣傳員。”這種解釋名詞的辦法,是令人有時哭笑不得的。

六年前,我去訪他,他說:“所謂悲觀,是見某套價值形將消滅,而設法保存,覺保存之無法,乃感悲觀。……”如果要按照他的解釋,我之所謂悲觀,一定是感覺有某套價值形將消滅了,而又無法保存了。我仔細檢討了一下,並沒有。

對於商女無知,後庭高唱的現象,我只是看來難過,並不悲觀,因為根本未覺得它曾有過甚麼價值。對於阿諛逢迎,唯唯否否的現象,我只是聽來難受,也不悲觀,也是從來認為這件事不大值得考慮。

我認定有一套價值,這套價值即是知識,我認為由求知可以得到智慧,可以解決這些萬千問題;信仰知識,而又可以設法追求知識,自然不會產生悲觀的。

不過,一種茫然的感覺卻是有的,因整個人類邁入二十世紀以來,日漸感覺自己之無知;日漸感覺處境之茫然。

十九世紀前歐洲曾有一科學家在信上與一朋友說:“牛頓太幸運了,所有的定理全讓他發現完了……”這是一種盲目的樂觀精神,覺得自然已被人類征服了。五四時代的中國人,全受這種思想的影響,比如在哲學方面,胡適之先生即是純純粹粹十九世紀的樂觀主義者;在文學方面,那位如“一團烈火,一片春光”的徐志摩先生,首先提倡文學觀念即是“健康”;在科學方面,薩本棟先生也是個絕好的例子,他曾覺得,電機已走到了頭,他覺得沒有甚麼可以向下發展的了。

我舉這三個例,是表示上一世紀的樂觀主義者,是有其歷史背景的。二十世紀轉過來以後,形勢慢慢轉變過來,在世界上有過兩次空前的戰爭,在知識上也有過一次空前的革命,這些思想,使已經澄清的知識海洋,又混濁起來。可惜,我們中國仍在“洞中方七日”,對於這“世上幾千年”的事不太知道。

如果能夠認識了整個世界的現狀,在知識上雖不感覺悲觀,在情緒上難免不彈悲涼調子的。走到萬紫千紅的宜春苑里的人,會唱出“新年鳥聲千種轉,二月楊花滿路飛”;走到西風殘照的長安城,自然要唱“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如果我也有所謂悲觀,大概在此吧。

我倒要回勸我的朋友,你的同班同學,一個在普林斯敦攻原子物理,一個在哈佛攻符號邏輯,均已是世界第一流的學者了,他們是站在時代最前鋒,我想忙的程度,恐怕連不想活的念頭都想不起來了。你不要讓人知道你有自殺的念頭,當然很道德,不過,這種自我的侵蝕,也太不衛生了吧。還是站起來,參加這批哀兵的浩蕩隊伍。

我是以宗教的朝聖心情前來的,幻想中,前面有一片眩目的曙光,但路途坎坷,卻不免要喊腳痛的。這些聲音,也許知音不會太誤解吧。


──民國四十四年三月九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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