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少年吔,你的台北和我的台北

啊,少年吔,你這對台北城而言的新鮮人,你揉揉眼睛,你看見了台北!這人間難得一見的令人錯愕驚動,令人激情令人冷凝令人抵死纏綿卻又大可幡然徹悟的大城啊!

你看到紡織大樓,你看到信息大樓,你看到終夜輝煌如火焰如大碑的新光大樓。你看到群車如粒粒串珠,直穿天涯。你看到的這篇台北,充滿形容詞,充滿成語,如一紙小學生寫的文章,努力想把自己寫好,卻看來處處裝模作樣、虛矯誇張。

然而,少年吔,我看到的這台北和你看到的不一樣。我仿佛俗稱的“陰陽眼”,我越過她的皮膚去看她的魂魄,我越過她的中年去看她的青澀歲月,我越過她的今生遙知她的前世。

例如新生南路,我看到的分明是一條溝渠,垂柳夾岸對綠,春來杜鵑花沿堤點火。跟台大校園裏的杜鵑相比,仿佛堤畔的杜鵑是逃學的孩子,一路逃,一路逃,唯恐給訓導主任抓了回去。

新生路,路分南北段,並且分東西側,東側西側合夾著一條名叫冕公圳的渠水。啊,如果我活得夠久,我便能看見大清朝的某一年,某個漢人駕一葉小船,船上載著從福州運來的貨品,貨品包括當時安家立戶急需的木材,以及壓艙用的石材……小船一路開,開入冕公圳,——對你而言,少年吔,是開入被新生南路的柏油路面蓋住的那條地下水溝。

啊,少年吔,中華路上新支起高架橋蠻橫兇霸的水泥體,那是你看見的畫面——我看見的卻是疊像。我看見的是某個星期天,詩人楊喚握著一張免費入場的電影票(啊,那張拘魂票啊),腳下穿著一雙不合腳的免費軍用皮鞋,他匆匆地去趕那場電影(卻不知道從此再沒有資格作人間觀眾了)。似乎是因為他闖越了平交道,似乎是因為鞋子被夾,他竟遭火車撞死。死時,全身都是免費物,除了那條命是自費的,除了才華是自費的……中華路對我而言是一條憂傷的路啊!是詩人流血的不歸路啊!

國慶節,光覆節,整個城以淡水河畔為“燦爛焦點”。煙火如萬道霞光,沸沸騰騰燒翻了天。這些,少年底呀,你都看見了,驚呼了——而我看到卻是那個癡心女子,名叫陳素卿的,她懷著某個男人的孩子,他們不見容於社會,他們相約去投河。但那男子卻不知為何偏能浮回人世,活到如今。那女子落得情淵沒頂,留下淒美的傳說……是1949年的事嗎?我看煙火騰空之際總想到冷冷的水波和水波下的亡魂。

你的城是傻瓜照相機攝出來的平面的亮麗鏡頭,我的城是一格重一格的交疊覆錯的畫面。

國父紀念館,對我而言是林懷民跳過《薪傳》的國父紀念館,中山堂對我而言是唱過維也納兒童天使之音的中山堂。就連山路上一株昭和草(俗名山茼蒿),我也從老輩口中知道,那是在戰爭歲月裏充饑的野菜。

這是我的台北,我甚至記得她當年還有一首“市歌”(嗯,想來阿扁市長也不知此歌,他的“市齡”太短),歌詞記不全了,記得住的如下:

溫暖的陽光下,

……照著斑駁的古城門

它好對我們告訴

流傳事跡的……

台北 台北

我們的台北

啊,台北,永恒之城,少年吔,你知道的是她的今生,我卻多知道一重她的前世,但是,讓我們一齊和她共赴她二十一世紀的來世吧!

——原載1995年11月13日《人間副刊》

張曉風·“它怕什麼?”

有些文人,有大肆買書的“不良嗜好”。這種人多半有個錯覺,他們以為“買了書就買了學問”,至於自己有沒有空去看,他們好像也不太去追究。

我卻有另外一個毛病,我看到好鍋子就心癢難熬,和買書的人有類似的錯覺,我幾乎以為買了鍋子就等於買了烹調技術,買了美食。尤其是歲暮年終的季節,真恨不得把滿街鍋子都買回家來,不管是紮實的德國鍋,精致的日本鍋,或是廣東出口的煲仔砂鍋,無不讓我凡心大動。

粵人稱讚人家菜好,常說“鑊氣”好,鑊氣直譯國語就是“鍋氣”。

閩人叫鍋子為“鼎”,害得我每次看到毛公鼎都想到“毛公鍋”。

鼎鑊原來竟是傳家之寶,我想這的確比鉆石珠寶有意思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積人類幾千幾萬年的“歲暮恐慌”經驗,每到過年我就瘋狂的想買鍋,想買我的傳家之寶。

買鍋子不難,只要付錢就行,年終本來就有獎金,那筆錢用來買房子買車子當然不夠,買鍋子卻綽綽有余,但是,有一件事卻令我猶豫趑趄,舉鍋不定。原來,我有個毛病,我在聽完店員舌粲蓮花,極力吹噓之余,總不免要追問一句很殺風景的話:

“那麼,照你說,這鍋子簡直是十全十美,難道它什麼都不怕嗎?它究竟怕什麼?它總會怕什麼吧?”

店員往往登時沈下臉來,仿佛自知理虧:

“它怕猛然開大火。”

“它怕摔。”

“它怕刮。”

“它怕……”

 是呀,六千元一副的日本燜燒鍋,嚴絲合縫,但,只要一摔,圓鍋蓋不再周正,這鍋以後哪還有得混?

啊,原來無論怎麼好的東西都難免有一怕。世間萬物大概也都各有一怕,在這紛紛擾擾的地球舞台上,其中怕刮的,怕烈火大焰的,怕摔的,怕零件殘缺補不全的,乃至怕酸的,怕堿的,怕乍冷乍熱的,怕空鍋幹燒的……這一切,難道都只是指鍋子而言的嗎?

我終於還是買了那些鍋,那只可以燉牛筋的壓力鍋,那只長於熬獅子頭白菜和臘腸煲仔飯的砂鍋,那只不放油就可以煎蛋的不粘鍋,還有專供烤一片牛排用的小鐵鍋,專供廣東人煲湯用的“牛頭煲”,可以透視藍色火焰的玻璃鍋……啊,不管它們多麼脆弱,不管它們各自是否皆有其過不了的情關欲卡,各自有其深懼深畏避不勝避的克星,畢竟,它們各有其可愛的特異功能。在它沒有遭到摔打侵蝕的浩劫之前,我們還是可以相親相依的。

“而,至於我,我怕什麼呢……”站在鍋旁的我,有時候不免要這樣問上自己一問。

——原載1995年11月20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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