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往,我和黎爺成了“橋子”——鐵桿搭檔,在隊裏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肅然起敬。 

那時的我,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但內心卻也悲苦。我常常對他說——傳我一點手藝吧,出去後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幹幹。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一方面又說,災年餓不死夥夫,藝多不壓身,學一點也好。按他師傅的話說,自古就有儒廚一派。比如什麼蘇東坡啊袁什麼枚啊,都是讀書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廚幫的前輩,他們都要敬著香火。 

也是閑得無聊,我開始沒事就向他請教廚藝。他戲稱我們這叫做嘴巴學武。有天說煩了,我說黎爺,有本事就拿眼前廚房僅有的這幾味材料,做出與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確有真傳。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黃瓜。他說那就做一盤拍黃瓜吧,我做一盤,你自己或者請張師傅也做一盤,調料就這些。 

我們很快各自做好,請隊裏一幫夥夫來匿名品嘗。大家吃完,都說那一盤好,翻開盤底,果然是黎爺的。詢之,黎爺說:拍黃瓜是家常菜,訣竅盡在一拍中。你們用鐵刀拍,沾上了鐵腥味。我用木板拍,清爽皆在,差距就在這裏。另外,都有鹽、辣椒和大蒜,你們的大蒜是剁的,我是拍的。你們放的是油潑辣子,我撒的是幹辣椒粉。怎麼樣,就這一道,足夠你們受用一輩子了。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處,覺得中國飲食文化的精深,全在這些細微的民間經驗裏。 

比如他對我說,燒制鹵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類的,但真正的關鍵,卻在鍋蓋上。不蓋鍋蓋肯定比蓋了的差,金屬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一般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鍋蓋,肯定遠不如用了一輩子的老鍋蓋——百年老湯的那熏香,全在這木質裏藏著。熱氣蒸騰,被鍋蓋壓著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縫。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什麼病入膏肓,反正就這意思吧。 

跟黎爺談烹調,即便在生命中的災年,依然還是一份意外的享受——當然,也是一種折磨。就跟夜裏其他犯人愛談性話題一樣,每每談得饑腸轆轆,中宵恍覺蛙聲一片,恨不得立馬越獄出去飽餐一頓,再回來投案自首。 

某日半夜,黎爺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狀,在嘴邊比劃出一個喝酒的姿勢,我立馬翻身下床,來到廚房的菜庫裏,關燈鎖門,但見地上反扣著一把電烙鐵,一個小鍋正香氣撲鼻地咕嘟在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聲狀,再從懷裏掏出兩個小二鍋頭。兩人席地而坐,就著鍋裏的肉燒青椒對飲小酒。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父親病危,心裏難過。老哥也幫不了你別的,也不會說話,這頓酒,是我托了幾個隊的老大,才幫你偷運進來的;這烙鐵,還是借的服裝隊的。我反正也不想減刑,萬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頭上,是我強迫拉你來作陪的。 

我喝著烈酒,吃著熱菜,眼角止不住的淚線竟如巖漿一般燙人。我掩飾著不接他的話茬,轉頭只誇他的菜好。 

我好奇廚房已經多日不見葷腥,他哪裏弄來的這頓佳肴。他怪笑著說:糧倉中有耗子,我早就發現了,呵呵,終於被我設套逮住了幾只大的。你不許罵我啊,哥也不能為你割股療饑啊,雖然我這也有一身好肉……

 

 

除開面相,怎麼著看黎爺,都不像是一個歹徒。表面上橫眉立眼,骨子裏卻多數時候宅心仁厚。這樣的人,怎麼會犯下嚴重傷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數犯人都愛私下喊冤,說是判重了,對社會依舊透著惡氣。尤其是經濟犯,總要拿更大的領導比,說人家才判多少,他這個相對那個數字來說,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爺,從來沒聽他說過冤屈,他似乎內心對自己的判決就是——罪有應得。 

有個稅務局來的處長總愛發牢騷,老說他是路線鬥爭的犧牲品之類。

一天黎爺聽見,忽然從我手中奪過菜刀和蘿卜,懸空拿在手上,刷刷刷一陣快刀,蘿卜片薄如蟬翼,雪片一般地飄灑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以為他在炫技。一根蘿卜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橫刀,指著那處長殺氣騰騰地說——他們要把你們,像老子這樣亂刀片盡,沒一個敢說是冤假錯案。你還喊冤? 

那處長臉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還嘴。黎爺氣哼哼將手中菜刀飛出,嘩的一聲斜插在案板上顫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爺的來歷底細,嘀咕對那處長說: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他就是被你們害的。處長咕噥冤有頭債有主,我又沒跟他結仇,憑什麼啊? 

憑什麼呢?大家也好奇,都想聽老犯“還個娘家”(牢話指任何事要交底說出緣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語,指著黎爺背影說,玩菜刀的,好手藝啊。玩大了就是賀龍,玩栽了就是黎爺。說書的管這叫時運不濟,英雄臥槽。老話說得好,菜刀不能見新血,見了就得要遭孽。 

我問那老話是什麼意思?菜刀哪有不見血的啊?老犯慢悠悠擺古,菜刀,是廚幫的神器,三年滿師,要給師傅三跪九叩納禮,師傅則要送一把精鋼菜刀作別。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殺生,否則廚幫就不是廚幫,就成屠行了。如果壞了規矩,廚師就要走黴運。按黎爺自個的話說,他就算是汙了老祖宗傳下來那把菜刀。 

原來黎爺滿師出來,輾轉各家飯館,很快成為江城名廚。逢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心眼活泛的他,辭去東家,將多年積蓄拿來,勉強開了一個餐館。他只知道手藝好,有回頭客,壘起七星竈,招待十六方,可哪裏知道,開個餐館既要防黑道的攪局,還要會白道的應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爺的仗義,頂多偶爾來“揭一個飛碗”——吃白食,並不格外勒索。但是白道上的人,長年夥房悶著的黎爺,卻不知道如何打點了。 

那時對這些民營館子,稅務實行的是定稅制,大致每月派一個額度。你生意好,便占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認倒黴。黎爺的餐館原本也就十幾張桌子,他自己老板兼了大廚,雇了兩個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婦,則直接帶著一鄉下丫頭,收銀加跑堂。他對人出於本性的大方,自然也願在吃喝上巴結官面人物。稅務所的稅吏見他性情豪爽,給他的定稅也確實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這樣的情面,卻像欠了他們個人終身的巨債。他們自己來白吃,親友來白吃,象征性打個白條,你好意思或者有膽去收麼?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爺厭煩,打心眼已經存著惡氣。其中那個分管的稅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曉事,酒後常拿言語輕薄老板娘。黎太的念叨,加深了後廚中黎爺的火焰。一天那廝又來宴客,黎太微諷了幾句,他覺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鬧中找補回來。 

貧賤之中自有尊嚴。黎太摔門出來,讓那鄉下丫頭進去結賬;卻聽見包房內傳出那丫頭的驚叫。黎爺聞聲,正在切蔥炒菜的他,拎著刀就踢門進去了。只見那人拉著丫頭的手嘻嘻哈哈,朋友一邊淫笑,丫頭掙紮不脫,場面十分尷尬。黎爺壓住心火,冷冷說放開她。那廝放開丫頭,轉手指著黎爺的鼻子冷笑道:黎爺,你想幹嘛?準備遷碼頭了嗎? 

黎爺壓抑著脾性,不卑不亢地說:請把你手指放下——除開師傅的手指著他鼻子說話,其他人他皆不能接受。那人驕橫慣了,說我就指著你了,你想幹嘛? 

黎爺還是壓住已經躥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說: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廝到了此刻,依舊還不“懂板”——不知好歹,竟然色厲內荏地起高腔罵道:你說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舊指指點點,差一點就戳到黎爺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爺眼白翻出,整個世界的寒涼匯聚頭頂,但聽那廝話音未落,黎爺的快刀已經閃電般劃過。忽然那個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懸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幾乎三秒之後,血才噴薄而出,那廝慘叫一聲暈厥過去。 

黎爺冷冷指著那幾個顫抖的男人說:打電話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這樣,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提刀轉身,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

 

 

我在獄中還有個“連案”,分在這個監獄的石材隊。監獄裏最忌諱連案見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橫生波瀾,於是,要把我調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 

我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要準備上竈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自己解開圍裙,把手擦幹凈,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麼言語。半天相對無言,他忽然說: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哥跟你單獨開夥。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淩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四處穿梭,在白菜堆裏選妃似的選出幾棵,刀法揮舞,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出來。門背後找出來私藏的風幹的豬肉皮,在火上燎去雜毛。然後迅疾在鍋裏倒進一盆菜油,燒沸,丟進豬皮,轉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完全認不出是豬皮了。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一會兒便變軟,然後快刀切成長條;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之後放鹽,投入菜心,文火熬制,起鍋,撒上蔥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嘗了一口,皺眉感嘆:可惜沒生姜,沒胡椒,兄弟,只能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多麼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肉皮綿軟彈性,毫無葷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間的君子之交,也能濃醇如這一盆清湯。 

之後,我調走,我滿刑,我背井離鄉……等我終於可以擡起頭還鄉之日,我曾經找過幹警,打聽那個叫黎爺的犯人,他們說也滿刑走了,天知道去了哪裏? 

人生的遇合聚散,原也無須那麼刻意。獄中結下的無數緣分,或生或死,亦貴亦賤,茍存偷生的我輩,多數人甚或不想再見。在重返人間的正常生活裏,需要埋存很多記憶。 

邂逅黎爺,果真應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牢話。我問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老祖宗留下的飯碗,摔不破,餓不死。我想幫他重起爐竈,他搖頭嘆道:兄弟你就別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別去做老板的夢。這世道,說穿了跟菜譜一樣,牛肉服青菜,鱔魚服紫蘇,我要再開餐館,說不定又要進去了。 

古人說,良廚如良相,治大國如烹小鮮。竊以為那是說,一個明白事理的廚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國的才能,不幸埋沒風塵,只好在竈台的烈火硝煙裏,鐵勺金戈,排兵布陣,從而輾轉他的余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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