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到過許多地方,可那夢中的天地卻往往是蘇州的小巷,我在這些小巷中走過千百遍,度過了漫長的時光;青春似乎是從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腦子裏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溝,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著藍布長衫,乘著一條木帆船闖進了蘇州城外的一條小巷。這小巷鋪著長長的石板,石板下還有流水淙淙作響。它的名稱也叫街,可是兩部黃包車相遇便無法交會過來;它的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從這邊的屋檐上擱到對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砌著方形帶洞的磚墩,看上去就像古城上的箭垛一樣。

轉了一個彎,巷子便變了樣,兩邊都是樓房,黑瓦、朱欄、白墻。臨巷處是一條通長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鑲著花板,雕刻都不一樣,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過海,大多是些“富貴不斷頭”,馬虎而平常。也許是紅顏易老吧,那些朱欄和花板都已經變黑,發黃。那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板中隱藏,竹簾低垂,掩蔽著長窗。我好象在什麼畫卷和小說裏見到過此種式樣,好象潘金蓮在這種樓上曬過衣服,那樓下挑著糖粥擔子的人,也象是那賣炊餅的武大郎。

這種巷子裏也有店鋪,樓上是居宅,樓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煙紙店,醬菜店和那帶賣開水的茶館店。茶館店裏最鬧猛,許多人左手擱在方桌上,右腳翹在長凳上,端起那烏油油的紫砂茶杯,一個勁兒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進肚皮裏。這種現象蘇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進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當然要高談闊論,一片嗡嗡聲,弄不清都是談些什麼事情。只有那叫賣的聲音最清脆,那是提籃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煙。還有那戴著墨鏡的瞎子在拉二胡,沙啞著嗓子在唱什麼,說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許多。這小巷在我的面前展開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畫圖。

就在這畫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樓。這小樓實際上是兩座,分前樓和後樓,兩側用廂房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口字。天井小得像一口深井,只放了兩只接天水的壇子。伏在前樓的窗口往下看,只見人來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後樓的窗口往下看,卻是一條大河從窗下流過。河上的櫓聲咿呀,天光水波,風日悠悠。河兩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臨河的長窗和石碼頭。那碼頭建造得十分奇妙,簡單而又靈巧,是用許多長長的條石排列而成。那條石一頭騰空,一頭嵌在石駁岸上,一級一級地插進河床,像一條條石制的雲梯掛在家家戶戶的後門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雲梯上淩空上下,在波光與雲影中時隱時現。那些做買賣的單槳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讓流水隨便地把它們帶走,那些船上裝著魚蝦、蔬菜、瓜果。只要臨河的窗口有人叫買,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談成,樓上便放下一只籃筐,錢放在籃筐中吊下來,貨放在籃筐中吊上去。然後,樓窗便吱呀關上,小船又慢慢地隨波漂去。

在我後樓的對面,有一條岔河,河上有一頂高高的石拱橋,那橋欄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從橋上走過,只有一個頭露在外面。可那橋洞卻十分寬大,洞內的岸邊有一座古廟,我站在石碼頭上向裏看,還可以看見黃墻上的“南無……”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橋洞裏的流水湍急,銀片閃爍,月影揉碎,古廟裏的磬聲隨著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懸掛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碼頭上,搗衣聲響成一片,“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小巷的後面也頗有點詩意。翻身再上前樓,又見巷子裏一片燈光,黃包車轔轔而過,賣餛飩的敲著竹梆子,賣五香茶葉蛋的提著小爐子和大籃子。茶館店夜間成了書場,琵琶叮咚,吳語軟儂,蘇州評彈尖脆悠揚,賣茶葉蛋的叫喊愴然悲涼。我沒有想到,一條曲折的小巷竟然變化無窮,表裏不同,櫛比鱗次的房屋分隔著陸與水,靜與動。一面是人間的苦樂和喧嚷,一面是波影與月光。還有那低沈回蕩夜磬聲,似乎要把人間的一切都遺忘。

我也曾住過另一種小巷,兩邊都是高高的圍墻,這圍墻高得要仰面張望,任何紅杏都無法出墻,只有長春藤可以爬出墻來,像流蘇似的掛在墻頭上。這是一種張生無法跳過的粉墻,墻上那沈重的大門終日緊閉,透不出一點個中的消息,大門口還有兩塊下馬石,像怪獸似的伏在門邊,虎視眈眈,陰冷威嚴,註視著大門對面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磚雕鑲邊,當中卻是空白一片。這種巷子裏行人稀少,偶爾有賣花人拖長著聲音叫喊:“阿要白蘭花?”其余的便是麻雀在門樓上吱吱唧唧,喜鵲在風火墻上跳上跳下。你仿佛還可以看見王孫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走進了小巷,吊著銅環的黑漆大門咯咯作響,四個當差的從大門堂內的長凳上慌忙站起來,扶著主子踏著門邊的下馬石翻身落馬,那馬便有人牽著,系到影壁的旁邊的拴馬環上。你仿佛可以聽到喇叭聲響,炮竹連天,大門上張燈結彩,一頂花轎擡進巷來。若幹年後,在那花轎走過的地方卻豎起了一座貞節坊或節孝坊。在發了黃的志書裏,也許還能查出那些烈女、節婦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經傾圮,只剩下兩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裏。

我擦著那方形的石柱走進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庫門前。這裏的大門上釘著竹片,終日不閉,有一個老裁縫兼作守門人,在大門堂裏營業,守門工資便抵作了房租費。也有的不是裁縫,是一個老眼昏花的婦人,她戴著眼鏡伏在繃架上,繡著那龍鳳彩蝶。這是那種失去了青春的繡女,一生都在為他人作嫁衣裳,老眼雖然昏花,戴上眼鏡仍然能把如絲的彩線劈成八瓣。這種大門堂裏通常都有六扇屏門,有的是乳白色的,有的在深藍色上飛起金片,金片都已發了黑,成了許多不規則的斑點。六扇屏門只有靠邊的一扇開著,使你對內中的情景無法一目了然。我側著身子走進去,不是豁然開朗,而是進入了一個黑黝黝的天地,一條狹長的備弄深不見底。備弄的兩邊雖然有許多洞門和小門,但門門緊閉,那微弱的光線是從間隔得很遠的漏窗中透出來的。踮起腳來從漏窗中窺視,左面是一道道的廳堂,陰森森地;右面是一個個院落,湖石修竹,朱欄小樓,綠蔭遍地。這是那種鐘鳴鼎食之家,妻妾兒女各有天地,還有個花園自成體系。

我曾在某個花園中借住過半年,這園子僅占兩畝多地,可以說是一個庭院,也可以說是一個花園,因為在這小小的地方卻俱備了園林的一切特點,這裏有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有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小路盤旋曲折,忽高忽低,一會兒鉆進洞中,一會兒又從小橋上越過山洞;山洞像個缺口,那橋也小得像個模型似的。如果你循著小路上下,居然也得走好大一氣;如果你行不由徑,三、五步便能爬上山頂。山頂籠照在參天的古木之中,陽光灑下的全是金線,處處搖曳著黑白相間的斑點。荷花池便在山腳邊,有一頂石板小橋橫過水面。曲橋通向遊廊,遊廊通向水榭、亭台,然後又回轉著進入居住的小樓。下雨天你可以沿著回廊信步,看著那雨珠在層層的枝葉上跌得粉碎。雨色空蒙,樓台都沈浸煙霧之中。你坐在亭子裏小憩,可以看那池塘裏慢慢地漲水,漲得把石板曲橋都沒在水裏。

這園子裏荒草叢生,地上都是白色的鳥糞,山洞裏還出沒著狐貍。除掉鳥鳴之外,就算那池塘最有生氣,那裏水草茂盛,把睡蓮都擠到了石駁岸邊。初夏時,石岸邊的清水中遊動著惹人喜愛的蝌蚪。尖尖的荷葉好像犀利無比,它可以從厚實的水草中戳出來,一夜間就能鉆出水面。也有些鉆不出來,因為鯉魚很歡喜鮮嫩的荷葉。一到夜間更加熱鬧,蛙聲真像打鼓似的,一陣喧鬧,一陣沈寂,沈寂時可以聽見魚兒唧喋。唿喇喇一聲巨響,一條大魚躍出水面,那響聲可以驚醒樹上的宿鳥,吱吱不安,直到蛙聲再起時才會平息。住在這種深院高墻中很寂寞,唯有書籍可以作為伴侶。我常常坐在假山上看書,看得入神時身上便爬來許多螞蟻,這種螞蟻捏不得,它身上有股怪味,似乎是一種沖腦門兒的松節油的氣味,我懷疑它是吃那白皮松的樹脂長大了的。

比較起來我還是歡喜另一種小巷,它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在形式上也是把各種小巷的特點都匯集在一起。既有深院高墻,也有低矮的平房,有煙紙店、大餅店,還有老虎竈。那石庫門裏的大房子可以住幾十戶人家,那小門裏的房子卻只有幾十個平方米。巷子頭上有公用的水井,巷子裏面也有只剩下石柱的牌坊。這種巷子也是一面臨河,卻和城外的巷子大不一樣,兩岸的房子拚命地擠,把河道擠成狹窄的水巷。“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唐代的詩人就已經見到過此種景象。

夏日的清晨你走進這種小巷,小巷裏升騰著煙霧,巷子頭上的水井邊有幾個婦女在那裏汲水,慢斯條理地拉著吊桶繩,似乎還帶著夜來的睡意,還穿著那肥大的、直條紋的睡衣。其實,整個的巷子早就蘇醒了,退休的老頭已經進了園林裏的茶座,或者是什麼茶館店,在那裏打拳、喝茶、聊天。也有的老頭兒足不出戶,在庭院裏侍弄盆景,或是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把一杯杯的濃茶灌下去。家庭主婦已經收拾了好大一氣,提籃走進那個喧嚷嘈雜的小菜場裏。她們熙熙攘攘地進入小巷,一路上議論著菜肴的有無好醜和貴賤。直到垃圾車的鈴聲響過,垃圾車漸漸遠去,上菜場的人才紛紛回來,結束清晨買菜的這一場戰鬥。

買菜的隊伍消散了,隔不多久,巷裏的活動又進入了高潮。上班的人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內擁出來的,有的出巷往東走,有的入巷往西去,背書包的蹦蹦跳跳,抱孩子的媽媽教孩子和好婆再見,只看見那自行車銀光閃閃,只聽見那鈴聲兒響成一片。小巷子成了自行車的競技場,展覽會,技術不佳的女同志只好把車子推出巷口再騎。不過,這種高潮像一陣海浪,半個小時後便會平息。

上班、上學的人都走了,那些喝茶、打拳的便陸陸續續地回來,這些人走進巷子來時,大多不慌不忙,神色泰然,眼簾半垂,好像是這條巷子裏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他們感到新奇。歡樂莫如結婚,悲傷莫如死人,張惶莫如失火,可怕莫如炮聲,他們都經歷過,嘸啥稀奇。如果你對他們不感興趣的東西感到興趣的話,他們每個人的經歷倒很值得搜集。他們有的是一代名伶,有的身懷絕技;有的是八級技工,曾經在漢陽兵工廠造過槍炮的;有的人歷史並不光彩,可那情節卻也十分曲折離奇。研究這些人的生平,你可以追溯一個世紀,但是需要使用一種電影手法化出。否則的話,你怎麼也想不到那個白發如銀、佝僂幹癟的老太太是演過《天女散花》的。

夏天是個敞開的季節,入夜以後,小巷的上空星光低垂,風從巷子口上灌進來,掃過家家戶戶的門口。這風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把深藏在小庭深院中的生活都吸到了外面。巷子的兩邊擺著許多小凳和藤椅,人們坐著、躺著來接受那涼風的恩惠。特別是那房子縮進去的地方,那裏有幾十個平方米的磚頭地,是一個納涼、休息、小憩的場所。磚頭地上灑上了涼水,附近的幾家便來聚會。連那終年臥床不起的老人也被兒孫攙到藤椅子上,接受鄰居的問候。於是,這巷裏的春花秋月,油鹽柴米,婚喪嫁娶統統成了人們的話題,生活底層的秘密情報可以在這裏獵取。只是青年人的流動性比較大,一會兒來了個小友,幾個人便結伴而去;一會兒來了個穿連衫裙的,遠遠地站在電燈柱下招手,藤椅子咯喳一響,小夥子便被吸引而去。他們不願對生活作太多的回顧,而是歡喜向未來作更多的索取;索取得最多的人卻又不在外面,他們面對著課本、提綱、圖紙,在房間裏揮汗不止,在蚊煙的繚繞中奮鬥。

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在巷子裏乘涼的人不多,夏夜敞開的生活又有隱蔽起來的趨勢。這都是那些倒黴的電視機引起的,那玩藝以一種飛躍的速度日益普及。在那些燈光暗淡的房間裏老少鹹集,一個個寂然無聲,兩眼直瞪,搖頭風扇吹得呼呼地響。又風涼,又看戲,誰也不願再到外面去。有趣的是那些電視機的業余愛好者,那些頭發蓬亂、衣冠不整的小青年,他們把剛剛裝好還沒有配上外殼的電視機捧出來,放在那磚頭地上作技術表演,免費招待那些暫時買不起或暫時不願買電視機的人。靜坐圍觀的人也不少,好象農村裏看露天電影。

小巷子裏一天的生活也是由青年人來收尾,更深人靜,情侶歸來,空巷沈寂,男女二人的腳步都很合拍、和諧、整齊。這時節,路燈灼亮,粉墻反光,使得那掛在巷子頭上的月亮也變得紅殷殷的。腳步停住,鑰匙聲響,女的推門而入,男的遲疑而去,步步回頭;那門關了又開,女的探出上半身來,頻頻揮手。這一對厚情深意,那一對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男的手足無措,站在一邊,女的依在那方形的石牌坊上,賭氣、別扭,雙方僵持著,好象要等到月兒沈西。歸去吧姑娘,夜露浸涼,不宜久留,何況那方形的石柱也依不得,那是塊死硬而沈重的東西……

面對著大路你想馳騁,面對著高山你想攀登,面對著大海你想遠航。面對著這些深邃的小巷呢?你慢慢地向前走啊,沿著高高的圍墻往前走,踏著細碎的石子往前走,扶著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尋找藝術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礦藏,去傾聽歷史的回響……也許已經找到了一點什麼了吧,暫且讓它留下,看起來找到的還不多,別著急啊,讓我慢慢地往前走。

198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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