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此地的廟跟台北一樣,供香客插燭的高腳蠟台上都沒裝鐵簽──那一定是近代才有的。台灣還是古風,山字架的下截補換了新木,更顯出上半的黯黑舊白木棍棒的古拙。有的廟就在木架上架只小藤籮,想必籮中可以站滿蠟燭──一只都沒有,但是揣度木架的部位與高矮,不會不是燭台。因陋就簡,還是當初移民的刻苦的遺風。

還有一個特點是神像都坐在神龕外,繡幔前面。乍看有點看不慣,太沒掩蔽,仿佛喪失了幾分神秘莊嚴。想來是神像常出巡,擡出擡進,天氣又熱,揮汗出力搬扛的人挨挨擦擦,會汙損絲綢帳幔。我看見過一張照片上,廟門外擠滿了人,一個穿白汗背心的中年男子笑著橫抱著個長須神像,臉上的神情親切,而仿佛不當樁事,並不肅然。此地的神似乎更接近人間,人比在老家更需要神,不但背鄉離井,同荒械鬥「出草」也都還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其間又還經過五十年異族的統治,只有宗教是還是許可的。這裏的人在時間空間上都是邊疆居民,所以有點西部片作風。我想起公共汽車旁的打鬥。

花蓮風化區的廟,荷葉邊拜墊上鑲著彩色補釘圖案,格外女性化些。有一只破了的,墊在個大缸底下。高僧坐化也是在缸中火葬的,但是這裏的缸大概是較日常的用途。缸上沒有木蓋,也許還是裝自來水前的水缸。香案前橫幅浮雕板上嵌滿碎珊瑚枝或是海灘石子作背景。日光燈的青光下,繡花神幔上包著的一層玻璃紙閃閃發光。想必因為天氣潮濕,怕絲綢腐爛。

夜間沒有香客,當然是她們正忙的時候。殿外大聲播送爵士樂,更覺冷冷清清。廊下一群廟祝高坐在一個小平台上,半躺在藤椅上翹著腳喝茶談天。殿側堆著鑼鼓樂器,有一面大鼓上寫著「特級」二字。

附近街上一座簡陋的三層樓木屋,看上去是新造的,獨門獨戶站在一小塊空地上,門口掛著「甲種妓女戶」門牌。窗內燈光雪亮,在放送搖滾樂。靠橋直挺挺兩只木椅,此外一無所有。兩個年青的女人穿著短旗袍,長頭發披在背上,仿佛都是大眼睛高個子高胸脯,足有國際標準,與一個男子在跳搖滾舞。男子近中年了,胖胖的,小眼睛,有點豬相,拱著鼻子,而面貌十分平凡,穿著米色拉鏈夾克,隨和地舒手舒腳,至多可以說跟得上。但是此地明明不是舞校,也許是他們自己人閑著沒事做廣告。

二等妓院就沒有這麼純潔了。公共食堂大觀園附設浴堂,想也就是按摩院,但是聽說是二等妓院。樓下一排窗戶裏,有一張藤躺椅上鋪著條毛巾被,通內室的門裏有個大紅織錦緞長旗袍的人影一閃。這樣衣冠齊整怎麼按摩?似乎與大城市的馬殺雞性質不同。

另一個窗戶裏有個男子裸體躺在藤椅上,只蓋塊大毛巾。又有個窗戶裏,一個人傴僂著在剪腳趾甲。顯然不像大陸上澡堂子裏有修腳的。既然是自理,倒不省點錢在家裏剪,而在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時候且忙著去剪腳趾甲。雖然剛洗過澡指甲軟些容易剪,也是大殺風景的小小豪舉。

這一排窗戶不知是否隔成小室的統間,下半截墻漆成暗綠色,上半截奶油色,壁上有只老式掛鐘。樓下大敞著門,門前停著許多單車,歪歪斜斜互相偎倚著疊放。大門內一列深棕色櫃台,像旅館或醫院掛號處。墻壁也漆成同樣的陰暗的綠色,英美人稱作「醫院綠」的。

大概因為氣候炎熱需要通風,仿佛沒有窗簾這樣東西,一律開放展覽。小電影院也只拉上一半鐵門,望進去黑洞洞的一直看到銀幕與兩旁的淡綠色舞台幕。

風化區的照相館門口高高下下掛滿妓女的照片,有的學影星張仲文長發遮住半邊臉,有的像劉琦,都穿著低領口夜禮服。又有同一人兩張照片疊印的,清末民初盛行的「對我圖」。

夜遊後,次日再去看古屋。本地最古老的宅第是個二層樓紅磚屋,正樓有飛檐,山墻上鑲著湖綠陶磁挖花壁飾,四周簇擁著淡藍陶磁小雲朵。兩翼是平房。場院很大,矮竹籬也許是後添的。院門站得遠遠的,是個小牌樓,上有飛檐,下面一對紅磚方柱。

台灣仿佛一直是紅磚,大概因為當地的土質。大陸從前都是青磚,其實是深灰色,可能帶青灰。因為中國人喜愛青色──「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徑稱為青磚。紅磚似是外來的,英國德國最普遍的,條頓民族建築的特色。在台灣,紅磚配上中國傳統的飛檐與綠磁壁飾,於不調和中別有一種柔艷憨厚的韻味。

有個嘉慶年間的廟,最由的一翼封閉了,一扇門上掛著木牌,上寫「辦公處Office」。側面墻上有個書卷形小窗,兩翼各嵌一只湖綠陶磁挖花壁飾作窗欞,中央的一枚想必砸破了,換裝三根原木小棍子,也已經年深月久了,予人的感覺是原有的,整個的構圖倒更樸拙有致。

又有一幢老屋,普通的窗戶也用這種八角形綠磁挖花壁飾作窗欞,六只疊成兩行。後加同色木柵保護,褪色的淡藍木柵也仍舊溫厚可愛,沒有不調和。

小巷裏,采茶葉的婦人背著孩子在門前平台上席地圍坐,大家合捧著個大扁蔑籃,不住地晃動著。籃子裏黑色的茶葉想必是烏龍,茶香十步外特別濃。另一家平台上堆滿了舊車胎。印度也常有這種大門口的平台。

年青的朋友帶我來到一處池塘,一個小棕櫚棚立在水心。碧清的水中偶有兩叢長草倒影。是農場還是漁塭?似乎我的導遊永遠都是沈默寡言,我不知道怎麼也從來不問。

有個長發女郎站在亮藍的水裏俯身操作,一件橙黃桔綠的連衫裙卷到大腿上;面貌身材與那兩個甲種妓女同一類型,不過纖巧清揚。除了電影裏,哪有這等人物這身打扮作體力勞動的?如果我是貴賓來參觀,就會疑心是「波田姆金的村莊」──俄國女皇凱薩琳二世的寵臣波田姆金(Potemkin)在女皇遊幸途中遍植精雅的農舍,只有前面一堵假墻,又征集村姑穿著當地傳統服裝載歌載舞,一片升平氣象。

這美人想必引人註目慣了,毫不理會我們眈眈遙視,過了一會,徑自趟水進棚去了。我這才微弱地噯呀了一聲,帶笑驚嘆。那青年得意地笑了。

此地大概是美人多。一來早期移民本來是南國佳人,又有娶山地太太的高山族,至少是花蓮的阿美族比著名出美人的峇裏人還要漂亮。

我們沿著池邊走到一個棕櫚涼亭歇息,吃柚子。從來沒吃過這樣酸甜多汁的柚子,也許因為產地近,在上海吃到湖南柚子早已幹了。我望著地下欄桿的陰影裏一道道橫條陽光。剛才那彩色闊銀幕的一場戲猶在目前,疑幻疑真,相形之下,柚子味吃到嘴裏真實得使人有點詫異。

同是邊城,香港不像台灣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鄉探親掃墓的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對大陸自然看得比較清楚。我這次分租的公寓有個大屋頂洋台,晚上空曠無人,悶來就上去走走,那麼大的地方竟走得團團轉。滿城的霓虹燈混合成昏紅的夜色,地平線外似有山外山遙遙起伏,大陸橫躺在那裏,聽得見它的呼吸。

二房東太太是上海人,老是不好意思解釋他們為什麼要分租:「我們都是寄包裹寄窮了呀!」

他們每月寄給她婆家娘家面條炒米鹹肉,肉幹筍幹,砂糖醬油生油肥皂,按季寄衣服。有一種英國制即融方塊雞湯,她婆婆狂喜地來信說它「解決了我們一天兩頓飯的一切問題。」砂糖他們用熱水沖了吃作為補品。她弟弟在勞改營,為了窩藏一個國特嫌犯;寫信來要藥片治他的腰子病與腿腫。她妹妹是個醫生,派到鄉下工作。「她晚上要出診,鄉下地方漆黑,又高低不平,她又怕蛇──女孩子不就是這樣。」她抱歉的聲口就像是說她的兩個女兒占用浴室時間太長,「女孩子不就是這樣。」

我正趕上看見他們一次大打包。房東太太有個親戚要回去,一個七十來歲的老太太,可以替他們帶東西。她丈夫像牛仔表演捉小牛,用麻繩套住重物,掙紮得在地板上滿地滾。房東太太烤了只蛋糕,又燉了一鍋紅燒肉。

「鍋他們也用得著,」她說。

「一鍋紅燒肉怎麼帶到上海?」我說。

「凍結實了呀。火車像冰箱一樣。」

她天亮就起來送行,也要幫著拎行李通過羅湖邊境的檢查。第二天她一看見我就叫喊起來:「哈呀!張小姐,差點回不來嘍!」

「噯呀,怎麼了?」

「嚇咦呀!先不先,東西也是太多。」她聲音一低,用串通同謀的口氣。「也是這位老太,她自己的東西實在多不過。整桶的火油,整箱的罐頭,壓成板的鹹魚裝箱,衣裳被窩毯子,鍋呀水壺,樣樣都有,夠賠嫁擺滿一幢房子的。關卡上的人不耐煩起來了。後來查到她皮夾子裏有點零錢,人民票,還是她上趟回來帶回來的,忘了人民票不許帶出來的。夥咦!這就不得了了。『這是哪來的?哈?』嗯,『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找上我了:『你是什麼人?啊?你跟她是什麼關系,哈?你在這幹什麼,啊?』」房東太太虎起一張孩兒面,豎起一雙吊梢眼,吼出那些「啊」「哈」。「噯呀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來送行的──心裏嚜一直急得要死。」她皺著眉嘖的一聲,又把聲音一低,竊竊私語道:「這位老太有好幾打尼龍襪子縫在她棉袍裏。」

「帶去賣?」

「不是,去送禮。女人穿在長袴裏。」

「──看都看不見!」

「不是長統的。」她向她小腿上比劃了一下。「送給幹部太太。她總喜歡誰都送到。好能幹呵,老太。她把香港拍的電影進口。給高幹看的。要這麼些錢幹什麼?哈?七十歲了,又沒兒女,哈?」她笑了。

這時候正是大躍進後大饑荒大逃亡,五月一個月就有六萬人沖出香港邊界。大都是鄰近地帶的鄉民。向來是農民最苦,也還是農民最苦。十年前我從羅湖出境的時候,看見鄉下人挑著擔子賣菜的可以自由出入,還羨慕他們。我們火車上下來的一群人過了羅湖橋,把證件交給鐵絲網那邊的香港警察。拿了去送到個小屋去研究,就此音信杳然。正是大熱天,我們站在太陽地裏等著。這香港警察是個瘦長的廣東靚仔,戴著新款太陽眼鏡,在大陸來的土包子眼中看來奇大的墨鏡,穿的制服是短袖襯衫,百慕達短袴,燙得折痕畢挺,看上去又涼爽又倔傲,背著手踱來踱去。中共站崗的兵士就在我們旁邊,一個腮頰圓鼓鼓的北方男孩,穿著稀皺的太大的制服。大家在灼熱的太陽裏站了一個鐘頭之後,那小兵憤怒地咕嚕了一句,第一次開口:「讓你們在外頭等著,這麼熱!去到那邊站著。」他用下頦略指了指後面一箭之遙,有一小塊陰涼的地方。

我們都不朝他看,只稍帶微笑,反而更往前擠近鐵絲網,仿佛唯恐遺下我們中間的一個。但是仍舊有這麼一剎那,我覺得種族的溫暖像潮水沖洗上來,最後一次在身上沖過。

我學生時代的香港,自從港戰後回上海,廢學十年,那年再回去,倒還沒怎麼改變,不過校園後面小山上的樹長高了,中間一條磚砌小徑通向舊時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也有點「面熟陌生」。我正眼都沒看它一眼,時間的重量壓得我擡不起頭來,只覺得那些拔高了的小杉樹還有點未成年人的伶仃相,一個個都是暗綠的池中暗綠的噴泉向白色的天上射去,嘩嘩地上升,在那一剎那間已經把我拋下很遠,縮小了而清晰異常,倒看的望遠鏡中人,遠遠的站在地下。沒等這畫面成形,我早已轉身走開了。

這次別後不到十年,香港到處在拆建,郵筒半埋在土裏也還照常收件。造出來都是白色大廈,與非洲中東海洋洲任何新興都市沒什麼分別。偶有別出心裁的,抽屜式洋台淡橙色與米黃相間,用色膽怯得使人覺得建築師與畫家真是老死不相往來約兩族。

想必滿山都是白色高樓,半山的杜鵑花早砍光了。我從來沒問起。其實花叢中原有的二層樓姜黃老洋房,門前洋台上被了漆的木柱欄桿,掩映在嫣紅的花海中,慘戚得有點刺目,但是配著碧海藍天的背景,也另有一種淒梗的韻味,免得太像俗艷的風景明信片。

這種老房子當然是要拆,這些年來源源不絕的難民快把這小島擠坍了,怎麼能不騰出地方來造房子給人住?我自己知道不可理喻,不過是因為太喜歡這城市,兼有西湖山水的緊湊與青島的整潔,而又是離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國的一鱗半爪給保存了下來,唯其近,沒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這次來我住在九龍,難得過海,怕看新的渡輪碼頭,從前光潤的半舊棗紅橫條地板拆了,換了水泥地。本來一條長廊伸出海中,兩旁隔老遠才有一張玻璃盒裝的廣告畫,冷冷清清介紹香煙或是將上映的影片。這麼寶貴的廣告空閑,不予充分利用,大有諧星的throwingline的風度──越是妙語越是「白扔掉」,不經意地咕噥一聲,幾乎聽不清楚。那一份閑逸我特別欣賞。

相形之下,新蓋的較大的水泥建築粗陋得慘不忍觀。我總是實在非過海不可,才直奔那家店鋪,目不斜視。這樣□□,自然見聞很少。

但是看來南下的外省人已經同化了。孩子們在學校裏說廣東話,在家裏也不肯講任何其他方言,正好不與父母交談,別處的十幾歲的人也許會羨慕他們有這借口。

耶誕節他們跟同學當面交換聖誕卡片。社會上不是教徒也都慶祝,送禮,大請客。

報上十三妹寫的專欄有個讀者來信說:「我今年十九歲。」一年前她父親帶她從華北逃出來,一路經過無數艱險,最後一程子路乘小船到澳門,中途被中共射擊,父親用身體遮著她,自己受了重傷,死在澳門的醫院裏。她到了香港,由父親的一個朋友給找了個小事,每個月約有一百元港幣,只夠租一個床位,勉強存活。「全香港只有我不過聖誕節,」她信上說。「請告訴我我是不是應當回大陸去。」

十三妹怎樣回答的,不記得了,想必總是勸勉一番。我的反應是漫畫上的火星直爆,加上許多「!」與「#」,不管「#」在這裏是代表什麼,當然也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在封閉的社會裏,年青人的無知,是外間不能想像的。連父母在家裏有許多話也都不敢說,怕萬一被子女檢舉。一到了香港的花花世界,十九歲的女孩正是愛美的年齡,想裝飾自己的欲望該多強烈。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是真寧可回到「大家沒得」的地方,少受點痛苦。不過一路出來,沒有糧票路條,不靠親友幫忙決走不了這麼遠。一回去追究起來,豈不害了這些恩人?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好的故事,緊張,悲壯,對人性有諷刺性的結局。可惜我不會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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