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西遊記》:逃避自由(10)

這樣我們不難看出,盡管我們必須承認,《西遊記》的誕生確實意味著中國人的自由意識的覺醒,《西遊記》也堪稱中國特色的“自由全書”。但是,我們也一定要知道,這里的“自由”是有一個明確的定語的,這就是“中國特色”。而且,我必須明確指出,“中國特色的自由”實際並不是什麽自由,自由不是如此輕松的事情。在沒有了彼岸世界的觀照,沒有了愛的推動之後,自由也就成為一種荒誕,一種不負責任,一種該出手時就出手,甚至是想出手時就出手。唐僧曾經問他:西天幾時可到?我們看看他是怎麽回答的。他說:你自小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走不到。但是假設你見性至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也就是說,唐僧問的是一個很標準的玄奘的問題:天國何在?孫悟空揭示的是一個很有中國特色的奧秘,他說,哪有什麽天國?你認為天國在哪兒,天國就在哪兒。這就是孫悟空式的回答。再如,有時,唐僧對前途信心黯淡,就問:這要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兒啊?孫悟空回答說,這哪有頭兒啊?只有到死就是頭兒嘛。你們看,這里還是存在著明顯的不同,唐僧問的問題是,我所有的努力意義何在?由誰來肯定我。孫悟空說,為什麽要別人來肯定?只要生命不已,就工作不止,這就行了。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在《西遊記》里出現的有中國特色的自由意識的覺醒稱之為“猴性”的覺醒。在《西遊記》里,我所看到的,就是從“神”到“猴”。本來玄奘已經把神性請回了中國,但是我們中國人卻把這尊“神”像改造成了“猴”性。本來中國人在玄奘取經之後應該是被神性化的,可是在一千年以後,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事實上卻是被猴性化了。玄奘希望中國人走神性化的道路,可是中國人摸索來、摸索去,最後舉國一致地得出一個答案:我們寧肯猴性化,也絕不神性化。這樣,最終所走過的道路仍舊是一個被猴性化的道路。最終的孫悟空也還是像《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的人們一樣,仍舊是被招安,被收編。由此我們看到,在中國文化中似乎存在著一個無與倫比的黑洞。什麽樣優秀的文化,什麽樣有神性的東西,只要進入中國,最終就會被中國的“猴性”所招安、所收編。而且誰都沒能例外。不論什麽樣的文化,到了中國,只需要四個字可以把你拿下——“中國特色”。本來,這個世界是應該存在共同規律的,可是我們中國人用“中國特色”這四個字就可以把它們統統放翻。結果把神性變成了猴性,人們經常感嘆,跟西方文化相比,中國沒有酒神也沒有愛神,也沒有魔鬼撒旦,更沒有貨真價實的叛逆者、殊死反抗的英雄,想想二郎神,想想哪咤,更重要的是,想想孫悟空,我們只能說,確實如此。魯迅曾經大發感嘆,他筆下的狂人收起狂性以後干什麽去了呢?候補赴任。這個人雖然狂,狂完以後,還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行者。魯迅所發現的“狂人”的出路,其實就是孫悟空的歸宿。而且,我覺得,嚴復和章太炎這些人在中國文化史上都是最大的孫悟空,你看,一開始他們都有著類似“大鬧天宮”的經歷,但是到了後來,也都發出了“覺今是而昨非”的感慨,最後全都認輸並且像孫悟空一樣地乖乖地上路。這說明,他們也還是一個“孫悟空”。


“行者”:身體自由高於一切


具體來說,我們在《西遊記》里看到的孫悟空有三個明顯的特點——

第一個,孫悟空不是一個朝聖者。

這也就是說,孫悟空雖然走在朝聖路上,但是卻沒有神性思維。他的信仰恰恰只是偽信仰。人雖然在天上,而且可以十萬八千里地馳騁,但是精神卻在地上匍匐、爬行。在孫悟空身上你看不到愛的影子,信仰的影子,神性的影子。在他的身上只有猴性,沒有神性。比如在談到菩薩妖精的區別的時候,孫悟空竟然會說:“妙啊!妙啊!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第17回),也就是說你認為他(她)是菩薩就是菩薩,你認為他(她)是妖精就是妖精。這是什麽意思呢?他的意識是說,沒有什麽對,也沒有什麽錯,關鍵是“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第13回)。言下之意是,那些無限的東西,那些你必須追求的東西,那些你哪怕以奉獻自己生命的代價也必須要去固守的東西,實際都是無足輕重的。一切都是無可無不可。所以,連菩薩也會這樣地去教誨他師徒:“悟空,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這樣,也就無需擡眼祈求於天,也無需祈求聖神的“存在”而只需關注自身的“自在”。顯然,在五指山下壓了五百年的孫悟空,已經把什麽都想通了:身體的自由高於一切,好死不如賴活,與其在五指山下被壓,不如出來大顯身手干一場。於是,不惜拿心靈的自由去換回身體的自由。一個曾經的齊天大聖就是這樣地消失了,成為了那個病好以後又去候補赴任的“狂人”。

一個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孫悟空的七十二變。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意象。在西方的作品里,我們很少看到有哪一個人竟然有這樣神奇的本領。在朝聖路上有愛、有信仰就足夠足夠了,為什麽非要有這樣神奇的本領?這是因為,在孫悟空的心目當中,是對神十分不屑的。他認為自己是高於神的。從來就沒有救世主,救世主就是自己。救世主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救世主做不到的,我也能夠做到。所以他才會有自給自足的七十二變的本領。可是我們知道,在一個成熟的文化里,如果真正地認識到了人的有限性,任何人都不會如此狂妄。更不會狂妄到竟然認為人可以高於一切,竟然認為人性就永遠是不可戰勝的,竟然認為人是無所不能的。大家知道,西方的古希臘的神話是從什麽地方開始呢?俄狄浦斯情結。上帝一開始就說了,他肯定會殺父娶母,可是他卻說這絕對不可能,我作為一個人,我有人的一切智慧,我完全可以躲避,完全可以避免。於是他就躲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可是,他並不知道自己是養子,所以,他躲開了他的養父母,但是卻恰恰躲到了他的生身父母跟前。結果,這個曾經表現了人類最偉大的智慧的人之精英,這個曾經猜出了斯芬克斯之謎的人之精英,卻偏偏就真的犯下了殺父娶母的大罪。於是,曾經認為自己像孫悟空一樣的有七十二變的神通的西方人夢中驚醒,開始意識到:人很渺小。人必須具備了神性才可能偉大,單單人性本身,是絕對不可能偉大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可是中國人卻從來都沒有如此地謙卑。人是萬能的,也是無所不能的。我是玉皇大帝,我是神仙,喝令三山五嶺開道。我來了!中國人就是這樣的氣勢沖天,中國人就是這樣的猴氣十足。中國人就是這樣的沒有任何的神性。而在西方後來的聖經文化里,也有一個著名的故事,這就是約伯的故事。上帝要看看約伯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有神性的人,於是就出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來刁難他。可是他永遠都只有一個回答,就是:順從。他絕不施展什麽七十二變的神通和技法,他也沒有所謂七十二變的神通和技法。我們中國人看起這樣的西方人故事來會很吃力,會認為這不是一個太荒誕、太荒誕的故事嗎?人為什麽要像一個馴服工具呢?而在西方文化看來,這卻是必然也是必須的。人一定要意識到自己的有限,一定要意識到自己是不可能不犯錯誤的,一定要意識到自己不是神。所以,他才會有敬神、尊神並且皈依於神的沖動,如果人類意識到自己就是神,那他還要敬神、尊神並且皈依於神嗎?肯定是不要了。而我們的孫悟空就這正是這樣一個不敬神、尊神並且皈依於神的人,或者說,一個不敬神、尊神並且皈依於神的行者。當年蘇格拉底在希臘到處走來走去,為的就是要證明他自己是最無知的人,而不是去證明他是最有知的人。可是我們的孫悟空卻到處宣稱我有七十二變的神通,我有曾經作為定海神針的金箍棒,我是無所不能而且無所不知的。這樣一來,俄狄浦斯的西方、約伯的西方,還有蘇格拉底的西方就逐漸地成熟起來了,逐漸知道了我們必須有一個更高的東西來推動我們,我們必須有一個向著更高的東西永遠提升的動力。但是對於孫悟空來說,這一切就毫無必要。因為他自認為他無所不能。這,就叫做“無往不復,返身而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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