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7章 小顧艷傳 7

楊麥說:“廢話,是我讓你吃雞爪雞屁股的嗎?”

小顧根本沒聽見,接著往下說她心全長在楊麥身上,看護士打針打疼了他,她會比他還疼,背過身去悄悄掉淚。

楊麥說:“誰讓你去掉淚了?”

她說她這麼多年沒給自己買過內衣內褲,都是撿楊麥的破爛改成內衣內褲。

楊麥說:“我說了多少次,叫你別撿破爛?”

“你吃的西洋參是我騎車跑二十里路,到中醫學院給你買的!我頂著大太陽,騎了兩個半鐘頭,馬路上的柏油都給太陽曬化了,糖稀一樣,我不照樣騎嗎?回到家眼都黑了,背上褂子潮了又干,干了又潮,你楊麥喝紅棗洋參湯,我小顧碰過一根參須沒有?一頭驢子冒毒日頭跑幾個鐘頭,也有人喂把料給它吧?我是個人唉!……”

楊麥說:“你願意大太陽下騎車去跑!明明有公共汽車不坐!你就是要唱苦肉計給人看!”

這句揭露性的話太惡毒了,小顧體無完膚地楞在那里。過一會,她滿心悲哀,想楊麥怎麼總把她看那麼透,給他一點撥,她也覺得自己含辛茹苦,樣樣事情做得過頭一點,就是希望能讓楊麥欠她些情分。小顧只有在楊麥做人下人的時候,才是自信的,自如的。老了胖了的小顧,看著如日中天的楊麥,心想可別再出來一個女老師。現在的楊麥不僅有名有錢,長到四十多歲,剛長得須是須眉是眉,長出一點樣來。

楊麥的求愛者各行各業都有。其中一個才二十來歲。楊麥跟她戀愛不為別的,就為他們巨大的年齡懸殊。在中年男人那里,懸殊象征成功、榮譽、金錢,也象征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年輕女人都是蒼蠅,多遠都能嗅著榮耀、成功、金錢而來。來了這後,又被體魄、魅力、雄性荷爾蒙黏住。

二十來歲的女孩是個女大學生,她可不像女老師那樣軟弱。她先逼楊麥,逼不出結果就去百貨大樓找到了小顧。她走進小顧的科長辦公室,看著頭髮燙焦、衣服繃出橫折子、高跟鞋打晃的小顧說:“噢,你就是小顧吧?”口氣又大方又皮厚,把原本皮也不薄的小顧都震住了。

小顧當然知道女大學生的存在,但她沒有太多聲討過楊麥。因為楊麥一旦對她做了虧心事,在家里就老實一些。吵起架來,小顧也多一個殺手鐧。小顧自己也有過醜事,這方面和楊麥一樣經不起追究。小顧領頭向辦公室外面走,她不想讓同事知道她小顧不是百分之百的楊麥夫人。

女大學生跟著小顧走到樓下院子里,用簡單的幾句話請小顧讓位。

“你說什麼?”小顧擡起眼。眼睛清亮天真,不諳世事,睫毛又黑又長,是難得的美目。可惜楊麥很久不去看這雙眼睛了。不然他會心顫,像他最初愛她一樣。會想,那里面有多少善良,而善良往往混著蒙昧甚至愚蠢。“你再說一遍。”

女大學生又說一遍,更簡潔明了,更厚顏無恥。

小顧甩起巴掌打過去。女大學生馬上捂住腮幫。小顧的手已回來。又是一巴掌。就這樣,女大學生和小顧一退一進,小顧左右開弓,女大學生嘴里直叫:“唉,怎麼動手?……”

小顧打得好快活好暖和。心里冷笑,這類女秀才都是窩囊貨,就會講點餿語寫點酸詩,拿不出行動來。這位嘴尖皮厚一身柴禾的女學生能有什麼用場,上不了床,下不了廚,楊麥怎麼找這麼個大當給自己上。

一架打完,楊麥跟小顧正式提出離婚。

小顧隨他去捶胸頓足,說他和她生活十幾年如何痛苦,她只是照樣給他做飯、洗衣、煎補藥。局面就這樣拖下去。拖得女大學生跑了,換成了個歌舞團的女笛手。

這兩天兒子回來對小顧說:“你別拖爸了。你要把他拖死啊?”

小顧傻了。

兒子現在十七八了,都是郁悒藝術家的蒼白模樣。小顧常常奇怪他們沒有她的活力,她的健康。

大兒子說:“爸要把你們的離婚案提交法院了。”

小顧樣子乖乖的,看一眼大兒子。

小兒子說:“爸知道你的事。”

小顧頓時垂下頭,又感到那陣醜惡皮疹一般在臉上發散開來。她想她的兒子們一定看得見它,她只得戴著這層醜惡把頭垂得低低的。

大兒子說:“爸問過蔻蔻、穗子她們了。她們扒在樓頂欄桿上看見好多事。爸剛放出來的時候,就去問過她們……”

小兒子說:“你拖爸的話,法庭把你的事公布出來,我和哥就完蛋了。”

大兒子說:“照顧一下我們名譽,我們要臉。”

小顧一點一點冷下去,任大股淚水在她鰾著一層醜惡的臉上縱橫流淌。

她沒有向楊麥去聲辯。和黃代表一場艷史,她是不得已的,她的出發點並不醜惡。或許那就更加醜惡。

小顧什麼也沒說,便在離婚協議書交上法庭之前簽了字。

十幾年後穗子回國,在曾經的“拖鞋大隊”夥伴家見到了楊麥和他的年輕夫人。這位新夫人不比初嫁時的小顧大多少,楊麥對她說話口氣總有些沖,笑容也很不耐煩,讓人明白他寵她是沒錯的,但絕不拿她當回事。楊麥對其他藝術家協會的老同事很當心,這表現在他過分的隨和與過分響亮的大笑。因為這幫人里只有他一個還有名利可言。他為自己的好時運感到不安。小小的楊麥太太年紀不大,卻很懂得楊麥此刻的用心,幫襯楊麥把玩笑開得更好,以緩沖隨楊麥的財運、官運、艷福而來的孤立。打了一下午牌,主婦安排了晚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小楊太太以掐耳朵,捏手指來阻止楊麥喝酒。楊麥喝紅了臉,不時哈哈大笑,但兩人都讓大家明白,她敢這樣鬧只是因為他由著她鬧。穗子看著幸福的楊麥夫婦想,當初小顧真是兜了一個大彎子兜到這群人里來了,不然楊麥可以提前幸福多少年。

飯後楊麥喝醉了,被扶到長沙發上躺下。大家恢復了聊天,聽楊麥叫起來:“小顧,小顧,倒杯茶來。”所有人靜下來,小楊太太臉上有點掛不住。過一會,楊麥起身去廁所嘔吐,小楊太太跟進去捶背,老三老四地輕聲嘮叨他不該喝那麼多。楊麥又躺回到沙發上,小楊太太拿一條毛巾挨著他坐下來。人們該聊什麼還聊什麼,但氣氛有一點不自然了,都開始逗小楊太太,又逗得不十分高明。一直低聲呻吟的楊麥又叫起來,“小顧,小顧啊,”叫得體己貼心,似乎醉成這樣,叫叫也是舒服的。

小楊太太用濕毛巾擦了擦他的臉。原來小顧陰魂不散,這讓她措手不及。所有人都有些尷尬,都不知接下去怎樣再打圓場。“小顧啊,倒杯茶給我。”楊麥說,耍點少爺腔調,並明白不會為這腔調付代價的。這是另一個楊麥,松弛舒坦到極點的一個丈夫。讓在場的人意識到,曾經他和小顧間的親密,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不久楊麥醒了酒,讓小楊太太扶走了。沒人把他醉酒時的表現告訴他。穗子猜是大家並沒有把它當成一個笑話,去講給清醒後的楊麥聽。

但不知是誰把它告訴了嫁到了深圳的小顧。小顧的現任丈夫是個大工廠廠長,很為自己老婆是著名畫家楊麥的前妻而驕傲。小顧總是告訴她新認識的人,她就是愛楊麥,他多不是東西她也愛,她也沒辦法。她講這話時火辣辣的,毫不在乎自己的犧牲品身份。似乎只要她一頭熱著,楊麥就有她的份。這種時候,她的微笑里藏著一點玄機,一點夢,說:等著吧,還會有文化大革命的。別人等或不等,她小顧反正是心篤意定地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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