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34)

他一邊偷偷地朝門廳打望,一邊聽到了他十八歲的女兒的聲音。女兒安娜在房子的另一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這一圈,擠到女兒主持的那一夥中去。他們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則盤腿坐地。弗蘭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會轉移到那邊地毯上去的。有客人的時候坐在地毯上,這一姿態表明串直,不拘禮節,政治自由,殷勤好客,還體現一種巴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勞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熱情勁兒使弗蘭茨擔起心來,她去買香煙會不會也坐在鋪子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個男人的腳上,問他:“阿倫,你最近在干什麽?”

 

阿倫如此天真誠懇,努力給這位畫廊主的女兒一個認真回答,開始向她解釋自己的新探討——把攝影與油畫結合起來。但他還沒講完三句話,安娜便開始吹起小調來。畫家還在慢慢說,注意力高度集中以至於尚未明白口哨。 

弗蘭茨耳語:“你能告訴我體為什麽要吹口哨嗎?”

 

她大聲說:“我不喜歡人們談政治。” 

他們這一圈確實有兩個人站在那里討論即將開始的法國大選。自覺有責任引導活動的安娜,問那兩個人是否打算去羅西尼歌劇院,一個意大利歌舞團下周將在日內瓦演出。與此同時,畫家阿倫卻沈入他繪畫新探求中越來越龐大的細節。弗蘭茨為自己的女兒感到羞恥,為了讓她安分點,他宣稱安娜每次看歌劇都索然無趣牢騷滿腹。

 

“你混!”安娜坐著給了他肚子上一拳。“那個男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過他兩次,我已經愛上他了。” 

女兒太像她母親,這使弗蘭茨無法原諒。她為什麽不像他?但他毫無辦法,她就是不像他。很多次他聽到她母親也宣布愛上了這個或那個畫家,歌手,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愛上了一位自行車賽手。當然,這隻是雞尾酒宴上的閑話趣談,但他總是忍不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說起他來也如出一轍,還有自殺的威脅之詞。

 

正在這時,薩賓娜進來了。安娜繼續談著羅西尼時,克勞迪走了過去。弗蘭茨把注意力投向那兩個女人的談話。幾句寒喧客套之後,克勞迪撚著薩賓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飾大聲說:“這是什麽?多醜啊!” 

弗蘭茨深深一驚。妻子的話不意味著挑斗,接下去的沙啞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勞迪否定這垂飾,但並不希望危害她與薩賓娜的友誼。但她通常不會這麽說的。

 

“我自己做的。”薩賓娜說。 

“這垂飾真醜,真的!”克勞迪高聲地重復,“你不該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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