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文學的標凖與尺度 中

這種語體文學的尺度,如一般人所公認,大部分是受了外國的影響,就是依據著種種外國的標凖。但是我們的文學史中原也有這樣一股支流,和那正宗的或主流的文學由分而合的相配而行。明代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自然是這支流的一段,但這支流的淵源很古久,截取這一段來說是不正確的。漢以前我們的言和文比較接近,即使不能說是一致。

從孔子「有教無類」起,教育漸漸開放給平民,受教育的漸漸多起來。這種受了教育的人也稱為「士」,可是跟從前貴族的士不同,這些只是些「讀書人」。士的增多影響了語言和文體,話要說得明白,說得詳細,當時的著述是說話的紀錄,自然也是這樣。這裡面該有平民語調的參入,雖然我們不能確切的指出。

漢代辭賦發達,主要的作為宮廷文學;後來變為遠於說話的駢儷的體制,士大夫就通用這種體制。可是另一方面,游歷了通都大邑名山大川的司馬遷,卻還用那近乎說話的文體作《史記》,古理古怪的揚雄跟《問孔》、《刺孟》的王充,也還用這種文體作《法言》和《論衡》;而樂府詩來自民間,不用問更近於說話。可見這種文體是廢不掉的。就是駢儷文盛行的時代,也還有《世說新語》,記錄那時代的說話。到了唐代的韓愈,提倡「氣盛言宜」的古文,「氣盛言宜」就是說話的調子,至少是近於說話的調子,還有語錄和筆記,起於唐而盛於宋,還有來自民間的詞,這些也都用著說話或近於說話的調子。東漢以來逐漸建立起來的門閥,到了唐代中葉垮了台,「尋常百姓」的士又增多起來,加上宋代印刷和教育的發達,所以那種詳明如話的文體就大大的發達了。到了元明兩代,又有了戲曲和小說,更是以說話體就是語體為主。公安派竟陵派接受了這股支派,努力想將它變成主流,但是這一個嘗試失敗了。直到現代,一個新的嘗試才完成了語體文學,新文學,也就是現代文學。

從以上一段語體文學發展的簡史裡可以看出種種伸縮的尺度。這些尺度大體上固然不出乎「儒雅」和「風流」那兩個標凖,可是像語錄和筆記,有些恐怕只夠「儒」而不夠「雅」,有些恐怕既不夠「儒」也不夠「雅」,不夠「雅」因為用俗語或近乎俗語,不夠「儒」因為只是一些細事,無關德教,也與風流不相干。漢樂府跟《世說新語》也用俗語,雖然現在已將那些俗語看作了古典。戲曲和小說有的別忠奸,寓勸懲,敘風流,固然夠得上標凖,有的卻不夠儒雅,不算風流。在過去的文學傳統裡,這兩種本沒有地位,所謂不在話下。不過我們現在得給這些不夠格的分別來個交代。我們說戲曲和小說可以見人情物理,這可以叫做「觀風」的尺度,《禮記》裡說詩可以「觀民風」;可以觀風,也就拐了彎兒達到了「儒雅」那個標凖。戲曲和小說不但可以觀民風,還可以觀士風,而觀風就是寫實,就是反映社會,反映時代。這是社會的描寫,時代的紀錄。在我們看來,用不著再繞到「儒雅」那個標凖之下,就足夠存在的理由了。那些無關政教也不算風流的筆記,也可以這麼看。這個「人情物理」或「觀風」的尺度原是依據了「儒雅」那個標凖定出來的,可是唐代中葉以後,這個尺度似乎已經暗地裡獨立運用,這已經不是上德化下的尺度而是下情上達的尺度了。人民參加著定了這個尺度,而俗語的參入文學,正與這個尺度配合著。

說是人民參加著訂定文學的尺度,如上文所提到的,該起於春秋末年貴族漸漸沒落平民漸漸興起的時候。這些受了教育的平民加入了統治集團,多少還帶著他們的情感和語言。這種新的士流日漸增加,自然就影響了文化的面目乃至精神。漢樂府的搜集與流行,就在這樣氛圍之中。韓詩解《伐木》一篇說到「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正是「人情物理」,正是「觀風」;這說明了三百篇詩的一些詩,也說明了樂府裡的一些詩。「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自然周代的貴族也會如此的,可是這兩句話帶著濃重的平民的色彩;配合著語言的通俗,尤其可以見出。這就是前面說的「參加」,這參加倒是不自覺的。但那「人情物理」或「觀風」的尺度的訂定卻是自覺的。漢以來的社會是士民對立,同時也是士民流通。《世說新語》裡紀錄一些俗語,取其自然。在「風流」的標凖下,一般的固然以「含英咀華」的語言為主,但是到了這時代稍加改變,取了「自然」這個尺度,也不足為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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