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亞·伍爾芙:到燈塔去 18

這就是他的命運,他獨特的命運,不管它是否符合他的願望:他就這樣來到了一小片正在被海水緩慢地侵蝕的土地,站在那兒,像一隻孤獨的海鳥,形單影隻。這就是他的力量,他的天賦——他突然間把過剩的才華全部揚棄,收斂起幻想、降低了聲調,使他的外表更爲直率、簡樸,甚至在肉體上也是如此,但他並未喪失思想的敏銳,就這樣,他站在那片小小的懸崖上,面對著人類的愚昧和黑暗:海水在侵蝕、沖垮我們腳下的那片土地,而我們對此卻毫無知覺——這就是他的命運,他的天賦。當他下馬之時,他已經抛棄了一切浮誇的態度和姿勢,丟掉了所有的核桃和玫瑰之類紀念品,他奔放的想像力收斂了,以至于他不僅把他的聲譽,甚至把自己的姓名也抛到九霄雲外,即使在那樣孤寂的狀態之中,他仍舊保持著一種不放縱幻想和不沈溺于幻景的警惕性,就是這種求實的姿態,使他在威廉·班克斯身上(間歇地)、在查爾士·塔斯萊身上(奉承地)、現在又在他的妻子心里(她擡起頭來望見他站在草坪的邊緣)深深地激起仰慕、同情和感激之情,就像插進海底的一根航標,海鷗在它上面棲息,浪花拍打著它,它孤單地屹立在浪潮之中履行它的職責,標明了航道,在滿載旅客的歡樂的航船中,激起一種感激之情。

“但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可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聲音不高地喃喃自語,他的冥想中斷了,他轉過身來,歎了口氣,舉目尋找正在給他的幼兒朗讀故事的妻子的倩影,他裝滿了他的烟斗。他要是能夠執著地關注人類的愚昧,人類的命運以及海水侵蝕我們腳下的土地這些現象,他可能會獲得某種結果;但他卻轉過身來,從日常生活瑣事中去尋求安慰,這和他剛才面臨的那種莊嚴的主題相比,是如此渺小,以至于使他想要忽視、貶低這種安慰,似乎被人發現他在一個悲慘的世界中過著幸福生活,對一位光明磊落的男子漢來說,這是一種最可恥的罪惡。確實如此,他大體上是幸福的:他有他的妻子;他有他的兒女;他已應邀于六個星期之後去對卡迪夫學院的青年學子講幾句關于洛克、休谟、貝克萊[11]以及法國大革命之原因的“廢話”。但是,這件事以及他從其中獲得的樂趣,他從他的講演,從青年人的熱情,從他妻子的美麗,從斯旺齊學院、卡迪夫學院、愛克斯特學院、南安普敦大學、凱特密內斯特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對他的贊揚中所獲得的榮譽和滿足——這一切都必須用“講幾句廢話”這幾個謙遜的字眼來加以貶低和掩飾,因爲,實際上他並未完成他原來應該完成的事業。這是一種掩飾;這是一個不敢公開承認他自己感覺的人所用的遁詞。他不能說:這是我所喜歡的——這就是我的本色;而威廉·班克斯和莉麗·布里斯庫感到相當惋惜和別扭,他們感到迷惑不解:他爲什麽必須如此矯揉造作地掩飾?爲什麽他老是需要別人捧他?爲什麽他在思想的領域中如此勇敢,而在生活的領域中如此懦弱?他既可敬又可笑,多麽令人驚奇!

訓導和說教是超出人類能力的事情,莉麗猜想。(她正在收拾畫具,把它們放到一邊去。)如果妳被人們所推崇;妳肯定會不知不覺就栽個跟頭。他要什麽,拉姆齊夫人就給什麽。要是情況突然變化,肯定會使他心煩意亂,莉麗說。他從他的書堆里鑽了出來,發現我們在玩耍和閑聊。請想一想,這和他所思考的東西相比,是個多麽大的變化,莉麗說道。

他正對著他們逼近過來。他突然止步,默然注視著大海。現在他又轉身離去了。

9

是的,這太令人惋惜了,班克斯先生說,他目送拉姆齊先生離開。(莉麗曾經說過,拉姆齊先生使她吃驚——他喜怒無常,情緒的變化如此突然。)是的,班克斯先生說,拉姆齊的舉動異乎尋常,實在令人惋惜。(他喜歡莉麗·布里斯庫;他可以和她相當坦率地談論拉姆齊。)正是爲了這個原因,他說,年輕人不愛讀卡萊爾[12]的作品。一個脾氣暴躁、吹毛求疵的老家夥,爲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動肝火,爲什麽我們非得聽他教誨不可?這就是班克斯先生心目中當代年輕人的論調。如果妳認爲卡萊爾是人類偉大的導師之一,他的行爲就太令人惋惜了。莉麗慚愧地說,從她在學校念書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她還沒看過卡萊爾的作品。但她認爲,拉姆齊先生以爲他的小指頭有點疼痛,整個世界就會完蛋,這倒叫人更喜歡他。他的那種態度,她並不介意。他又騙得了誰呢?他相當露骨地要求妳去捧他,崇拜他。他耍的那點小花樣兒,誰也騙不了。她所討厭的,是他的狹隘和盲目,她說話時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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