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風景的凝視與身體的臉化:德勒茲論喬托〉(9)

如同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對於權力網絡的追蹤,德勒茲也捕捉到權力在語義學與藝術之中的痕跡,而在《臉的歷史》的第二章「肖像與面具:作為再現的臉」,貝爾廷同樣單辟一節討論培根的繪畫。在他看來,如果說倫勃朗在其生命不同時期對於自我的審慎觀察,是一種對於面具與臉的抗爭,那麽培根筆下扭曲的人物形象,即是對於臉之牢籠的掙脫。正如德勒茲所說,培根是「描繪頭的畫家而非描繪臉的畫家。」我們知道,頭屬於身體,而臉是典型的「有器官的身體」,是對於身體的社會化與面具化,臉性抽象機器的生產過程,使得頭成為一幅肖像甚或聖像。但在培根那里,藝術家將一張張臉擲入非表意的輪廓(contour),以錯亂的筆觸與平塗的色彩,揚棄了再現法則對於有機體與繪畫的規訓,並用無聲的尖叫與激烈的運動,喚起身體潛藏的感覺。

圖7/培根 仿委拉斯貴茲_教皇英諾森十世 1953年 布面油畫 美國愛荷華州得梅因藝術中心

培根說:「我想描繪出尖叫,但同時並不表現恐懼的起因。」當我們面對直接訴諸神經的尖叫,而未動用主體理性的思考,也便連接了去組織化的身體感覺,看到了原本不可見的力量。培根在訪談中承認影像材料、特別是愛森斯坦(Sergej Eisenstein)的《戰艦波將金》(1925年)等電影對於其創作的影響,在「敖德薩階梯」的橋段,愛森斯坦以蒙太奇手法突然切入護士鮮血淋漓的面目特寫,正是培根尖叫與吶喊的形象來源(圖7、8)。而有意思的是,德勒茲也在他對於「運動-影像」的分析中,把這一突如其來的特寫,歸入「情動-影像」(affection-image)的概念:電影中對於臉的特寫鏡頭,一方面強化了「運動-影像」的蒙太奇系統,另一方面,因其直接作用於觀眾的感官領域,這種影像也具有了感覺的物質性,具有了實在的力量,因而也在「感覺」、「情動」等概念的同一理論向度上,將培根與愛森斯坦,將德勒茲對於繪畫與電影的藝術理論,合流在同一種差異哲學的觀照之下。

圖8/培根 三聯畫:5月-6月 1973年 布面油畫 私人收藏

培根的繪畫是臉的崩形,是對於臉的消解與身體強度的還原。「感覺在身體里,被一股更深沈、幾近無法承受的力穿越。」因此,在培根的作品中,德勒茲看到了繪畫的力量,看到了繪畫所能做的:「繪畫的目的在反對臉化的陳詞濫調,去領域化臉景,並以此讓運作於身體與世界中的隱性力得以現身。」像培根這樣的畫家,他們「尋找逃逸的連接線,一條可以展開的線,讓流變與感覺的變形力得以進入繪畫之中。」在培根的畫筆下,身體的力量被喚醒,而作為面具與有機組織的臉,被感覺的一股流、一道波穿過,從身體的表面層層抖落。這樣,對於繪畫,對於肖像與風景,對於身體與面孔,德勒茲已經說的再明確不過,在他看來,「繪畫是最貼近身體的藝術,是知感與情動力在人身體浮現時,最直接與其接觸的藝術——感覺的邏輯。」而另一方面,身體撕下面具的激進行為,感覺沖破再現秩序的解轄域化運動,也一並質疑與否定了理性與權力在社會政治領域的種種運作,繪畫也在此意義上具有了政治的功能,成為了生成的過程。

在繪畫的生成中,主體退還給身體,理性讓位於感覺,人的臉也如福柯所言,在沙灘上被海浪抹去,在知識考古中被宣告死亡。而當這一過程發生在社會政治領域,德勒茲的語調馬上變得緊迫,當他看到「身體被規訓,肉體性被摧毀,生成-動物遭到圍捕……人們將建構起白墻-黑洞的系統,或更準確說,人們將啟動這部抽象的機器……這部機器被稱作顏貌,因為它是對於面孔的社會性生產,因為它實施著一種整個身體(包括它的周圍環境和它的對象)的顏貌化、一種所有世界和環境的風景化。」德勒茲就此,也將面孔歸結為政治,而生產面孔的機器即是政治權力的運作方式,當權力從身體擴散至風景,從風景蔓延於世界,那張將聖徒的身體轄域化的臉,那副歐洲白人的標準形象,也便直接指向了歐洲的種族主義與曾經的殖民歷史:「現代歐洲的種族主義,從排斥他者到臉化機器……這背後是一整部歷史……」而這段殖民主義的過往,與資本主義的符號機制合謀,與基督的標準面孔一起,共同構成了白人的全球性主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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