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鍾文音:對我來說,書寫小說是一種「吞噬」,大量的吞噬,等於生活都必須要被包覆在創作的小說中,生活中其他部分就會被擱置,就像一個膠囊或太空艙一樣,我在裡面全心書寫。但現實環境卻不能讓我如此,這使我感到焦慮,因為必須為了經濟而難以回到書桌前寫作,一個作家沒辦法回到書桌前,就像一個戰士無法回到戰場,這本身就是個悲劇,為了不讓這個悲劇發生,因此我偶爾會跳脫開來游於藝。當然也因為我很羨慕過去的文人生活,古代的文人都是全才型的作者,琴棋書畫,沒有人說他們不務正業,不知為何現在就會被說成不務正業。西方的小說家都不會只當一個小說家而滿足,他們會拍電影、寫評論、寫劇本等等,把自己當作一個藝術家來度日,而不是只守住一個文類,但台灣相反地卻總是將創作者狹隘了。
我早年的文字比較簡約樸實,有幾年一直非常華麗,濃度很高(尤其是感情與愛情的書寫),這也讓很多讀者辨識了我的書寫腔調,只要一看就知道是我寫的。這是風格養成與辨識度高的培養時期。現在我已經辨識度很高了,所以到了「台灣島嶼三部曲」的寫作裡我就開始實驗:多腔調的複音書寫,集多聲百姓於一部小說,讀起來比較吃力,因為長篇小說不走傳統敘述,而改以百衲被的全景跳躍,拼貼得厲害,想要打破過去習慣書寫的語法。作品之間有演變的過程,現在又想回到主要人物敘述的寫法。在傳統裡找創新的寫作方法,即使作品失敗,我總想還有下一本。但不實驗這一本,下一本就是出不來。
●許悔之:螢火蟲還是星光,都很美好啊,文音。寫作真的很複雜,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七願足矣〉,在寫藥師琉璃光如來用手指磨藥救度眾生,其中有一句「如來以指磨藥」,在結尾時又重複了一次,我記得初稿寫完之時,已是凌晨三四點,我完全無法忍受自己又重複一次「如來以指磨藥」這樣的拙劣,遂不停地抽菸,繞室行走,如乩童念念有詞,覺得書房像個壓力鍋,我一直問自己,這一句要變成什麼呢?這一句要變成什麼呢?
我不停地點著一根又一根的香菸,直到靈感的手從虛空中抓到一個句子:
如來磨指為藥
手指變得越來越短了
那一刻,我覺得知道了什麼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為了兩句詩,我抽了一包多的香菸,喝了四五杯的酒,完全無法忍受自己想不出獨特詩行的平庸,是的,平庸是藝術的敵人。
那個凌晨,天快亮了,我在完成一首詩的倦怠裡,又夾雜無比的高亢,以為自己是會飛行的鳥人。
●鍾文音:寫作我比較重視腔調,文字語感。但我的文字腔調在島嶼三部曲長篇小說就出現問題了,因為我大量使用台灣地方語彙與習俗,日語客語台語夾雜,很多語言只是腔調,沒有文字,因此用中文音譯,形成閱讀停滯。但我想只要願意緩慢閱讀還是能體會作者的語感與語意,甚至會產生怪異美感,從而萌生一種台灣獨有的島嶼多元美感。
雖然過去曾踏上許多錯誤的「彎路」,但過去的經歷也可以成為寫作的觀察養分,感情曾有的創傷也可以化為藝術的黑暗資財,經歷許多人事,都可以用一雙利銳的眼睛觀察這芸芸眾生,對於寫作也是有益的。只要「核心」的初衷不變,永遠都可以開始寫作的。因為「寫作」才是我最渴切的生活狀態。
寫作很像召魂,一種對回憶的勾招,對未來的想像。也是一種自我面目的釐清,一種對現實世界的回應。
回顧寫作生活,有個時間點如螢光記號,一直閃著微亮熒火,彷彿真切地要我深深記得它。那是某一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首次來台灣,《聯合報》副刊邀請當時我們幾個新生代(當時我還是簇新新的作家啊,懸在胸前的得獎勳章還嶄亮耀眼)齊聚和高行健對談,與會的還有袁哲生等。
當時我們各自表述與提問高先生寫作(就像年輕人現在提問我們的),我清楚記得哲生當時問的是寫作的現實。後來有一回他跟我說:「不能問寫作這件事的意義,一旦問了就會不想寫了。」 還有一回,我和他參加金石堂書店的一個聚會,會後一起走到建國南路停車場取車。那是一段陰暗的停車場,我問他去雜誌當主編的工作還好嗎(那工作還是我介紹他去的)等等。
往後多年,我有時候會不經意地倒帶著這段同行的畫面,停車場的背後白燈光把我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那時他是怎麼決定要先離開我們的?還有我常想起紐約自裁的好友,還有辭世的故舊,前情人。想起這些先行離去的朋友時,我總想我繼續奔馳在這個已然失去亮度光環的文學荒原,因為他們拋下的世界,只有書寫可以替他們拾回他們曾經的存在,只要書寫繼續轉動,往事確實並不如煙。
●許悔之:文音,是的,寫作很像召魂,以前我也是夜貓子,深夜寫到凌晨,睡到中午,我的太陽從中午才開始升起,寫作真的像是螢火蟲在發光,在無止盡的時空裡,閃現出那一刻的光,照亮自己,或許寫得夠好,也有能力照亮別人一點點。
年輕時對文字的追求,我自己曾用「深沉的炫技」來形容自己對文字和心象世界的求索;現在的我,觀念和以前很不同了,如果我能夠決定自己的人生,如果人生有所謂的從頭來過,做一個更好的人,相對於做一個更好的詩人,前者比較重要。妳的書寫,確實很重視音樂性,大多是可以誦讀的,句子的長短參差,也看得出妳琢磨推敲的努力,在這一點上,和詩人沒有不同。是啊,古代的文人是全才型的作者,我們處的是一個分工的時代,我們以各種自己相信的身分創作著。
袁哲生和我同年,他因為研究所念比較多年,退伍後,他第一個工作是到我擔任主編的副刊,來當編輯,一位四年級的才華洋溢的作家推薦了他。不知道他心靈困境的人,都會以為袁哲生是個「笑話製造機」,在朋友之中,他總是不停地說著笑話,也總是逗得大家一直笑,我們的笑聲還沒有停止,他卻上吊自殺。除了袁哲生,還有弟弟般年紀的我的好友黃國峻,他也是選擇自殺。
作為國峻的編輯,我們其實很少談文學,可能大多都在談布拉姆斯,還有音樂與崩潰的界線,以及阻止崩潰,像颱風來前最美麗的霞光絢麗,絢麗無比。黃國峻自殺以後的那個冬天,其實是我心靈非常困頓的一個冬天,發生了一些事,那個冬天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活著呢?
那個冬天我都在抄經,也藉著抄經,從此之後,我沒再困惑自己為什麼要活著。
文音,可能妳忘記了,當我們同在一個報社工作時,我們很少講話,但知道彼此都在寫作,偶爾匆匆一見,相互微笑。1998年的農曆大年初二,我的父親死了,農曆年後,妳帶了一本佛經送給蓄著鬍子來上班的我,那是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文音,現在的我相信,有心有願就有力。
大菩薩們總是「虛空有盡,我願無窮」,文音,我的願望小小的,我希望再寫一些好詩,有鹿文化出版更多好書,我自己成為更好一點點的人。
更好的人,意指著多一點慈悲、多一點智慧的人。
緣起,無常,無我,空。
無常之中,看著和我們結緣的有緣眾生,理應合掌。
(2015-07-27 聯合報 鍾文音、許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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