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西班牙:加泰羅尼亞語] 瑪斯·伊巴茲
陳姝波 譯
我不能也不想抗拒那靜滯時光的意象,那些回響在我身心內外的時光——這是些非常重要的時光。正如很久以前所說的:世界正是在那時甩著屁股。盡管我記不得那是在布拉格說的,還是在某家療養院說的——他去那裏治療的毛病其實他並不真想克服,那毛病就是——徹夜不停地創作,無論是在他自家的窗前,還是在療養院的窗前,這無關緊要,天涯何處不是家?無論是讓你投宿幾天的房,你自己建的房,把你掃地出門的房,還是你從中出逃的房。世界令人作嘔地甩著屁股,如一個在馬戲團的籠子裏流著膿水的大胖子,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馬戲團。我們稱之為生活的這種痛苦:馬戲團。肯定的。我覺得正因為這,那個男人說,在世界如此下流地甩著屁股時,假如你能在一旁靜觀,它會向你顯示它真實的模樣,它比較真誠的一面,它的真相。它這樣做是因為它毫不羞恥地、公然地出賣它的屁股,如同在馬戲團或歌舞表演俱樂部。卡夫卡去歌舞表演俱樂部嗎?不得而知。但是我的確知道他沒把他所有的時間花在凝視窗外上。他也騎著那輛他最喜歡的叔叔的摩托車四處逛逛,相比之下,叔叔是一個真正懂得奢華享受的人。跨坐在摩托車上的卡夫卡都看到了些什麽?他對之保持沈默。無論如何,駕一輛老爺摩托車四處飛馳——就說是卡夫卡時代或是我們還懵懂無知的孩提時,大概三十年前吧——與凝視窗外是存在某些關鍵差別的,騎車時你以什麽也不等的樣子什麽也不等;總而言之,存在關鍵差別。世界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展示自己,但是差別就在你看到的世間事物上。當你凝視一張臉、外太空、遼闊天宇、天井、你窗下的街道、夜晚的燈柱或白天的車流,你從中看到的比你以前看到的要多,你換一種方式去看它們,你便看到那張臉、外太空、遼闊天宇、天井、街道、燈柱、車流都在述說的東西。比如,摩托車的疾馳會讓你轉向自我,因為眼前的東西向你飛速地迎面撲來,一切匆匆而過,而你的眼睛,為了盯著路面其他什麽也不看,便會向後深嵌入你的頭腦,面對你身體的內部意識。既然我已停了,靜滯的時光一直保持著靜滯和安靜,我看見瓦倫緹娜是如何過來準備這頓奇怪的晚餐的,我說奇怪是因為,嗯,你會告訴我每個人是如何設法趕到島上來,按響對講機,上樓,進來會見主人,之後,一一見過在場的所有人,之後坐下來用餐。我看見瓦倫緹娜正從一扇大窗戶看出去,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當一天開始、曙光降臨時,我看見她的腦袋如同一朵木槿般開放,她注視的樣子是莫說尼拉在第一天看到公寓時的樣子,她沒在意走廊或其他任何東西,只是絕對安靜地坐在陽臺上,誰也不知道她坐了多長時間,幾天後她北上了,再也沒有回來,與這個島、與整個城市決裂了。現在,世界也甩著尾巴——顯露其本來面目。我可以繼續了。
三個年輕女子在一個叫過去的島上相遇,她們都是從廣闊的鄉村湧入這個城市的。在城裏的第一年,她們沒有住在一起,但考慮到參加眾多小型神秘聚會中是如此頻繁見面,她們決定住在一起。那年她們十七歲。她們似乎是從土生土長的小城鎮裏移居出來的難民,終於遠離了她們的母親,但依然需要她們的教導,需要她們令人生畏的在場。友情使她們成為一家人。而她們對自己母親的懷念會綻開一道傷口,經年、或許永遠不能愈合:一個全新的視角,關於這個,她們之前誰也沒有得到過警告,誰也不熟悉。經典文學教我們如何對付思鄉病。但是文學經典提供了她們別的東西,她們將數年不忘的東西:人人都被最喜愛的樂事拖著向前。她們最喜歡的樂事就是盡可能地遠離她們的出生地。
維吉爾會無比驕傲地擁抱那三個女孩,盡管她們沒讀過他的詩;她們從一個電視廣告(早在黑白電視時代)中知道了他,由於是在外省制作的,她們幾乎記不得那則廣告了。那是一個健忘而魯莽的時代:Los veinticinco anos de la paz[1]可以這樣對你。但是時光飛馳,當她們青春年少時,她們感覺不到那種恐懼了——她們感覺到其他的恐懼,但不是她們的父母親們年輕時感到的那種。對她們來說,一切都是新的:流行音樂、獨舞、廣告、塑料、頭髮吹乾機、晶體管收音機、盒式錄音帶、塑膠。她們仨琢磨著從一個老舊電視廣告中引用古典詩並不是很酷的事。不會在考試中為你贏分。假裝受過教育是不合時宜的。假如想從一個廣告裏引些什麽,你就是反動分子——一個在她們的城市圈裏引起不少恐慌的詞。最最受到嚴令禁止的事情是做一個反動分子;然而,同時,有所反應且有所行動又是長期必需的。她們誰也不喜歡去深究的一個悖論。
她們從不曾預料到,如此長久地遠離自己的家人竟是那麽舒服。她們得學習無牽無掛地生活。不過,盡管來自與她們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地方,到頭來她們建立起新的招募中心,比城裏見到的都大,跟任何一個社會組織一般豐富多樣。這三個朋友率先衝破社會壁壘。這是一個給人自由的里裏程碑,日後會成為一個恥辱,額頭上的一個標記,一個病理。例如,我的父親在那些年月會一遍遍地提醒我,我是眾神的一個選民,他根本不理會我聽著有多煩……但是女孩們不會容忍這樣或那樣的順從,她們不附和任何一種白癡式的歸順,無論是來自左的還是右的。大學課程尤其使她們變得執著而忠誠,盡管忠誠的對象是誰、內容是什麽尚不可見。這對於許多男孩子也一樣,但是進入知識殿宇產生的最深的印記留在了那些登堂入室的年輕女人們身上。無論是誰,青年時代獲得的改變人生的機會,就絕不會把它忘記:這些女孩將永遠認得那團古老火焰的遺跡。
城市。她。哇,說什麽好呢?真是些賞心樂事。那時的城市是黑黢黢的,黑得如同一個壞想法,照明如此差勁。但是就單單走在大街上都是一件怎樣的樂事,走到哪裏都沒有人能認出你來是怎樣的樂事啊。
歲月流逝,圖景依在。盡管她們如今當然是透過一副大不一樣的眼鏡看她的:生活和工作上基本的無名的壓艙物被那些為權力交易者出售給——彼此,至少——她們不再默默無聞。這就是掌權的城裏人突出的人品。如今,她和其他人能一眼辨認出誰生在城裏誰不是。假如某個城裏人很友好,那他就沒有掌控局勢;要是他到頭來深感壓抑,那是因為他從城裏來,抑或討厭不曾如此。情形大抵如此。
地下網絡散發腐蝕性酸的城市,永遠沒完沒了交易不斷的城市,自尊受傷的城市,超敏感的城市,無所不知的城市,超我的城市,無所事事也不放過任何事的園丁的狗的城市;失衡的首都,總是些許令人不適,總是在黑暗中,這不適是否由過去或由它地圖上的地點造成,或僅僅因為它本身被自己的宣傳弄得精疲力竭。呃,那樣的推測不勝枚舉。但是,那些女孩,在這些年後,依然沒準備放棄她們初識的巴塞羅那的豐裕和黑暗的美麗,這個海濱城市。她們依然愛著——如她們說的——一個不為誇張的現實主義擔心的城市。那是忘記目光可畏的一個地方。伊西·索里斯、尼拉·竹比里和瓦倫緹娜·莫若拉對巴塞羅那最初的認識之一,就是做一個處女是比被發現沒有參加一個集會更糟糕的汙點。尼拉宣布這點,似乎那是一天的頭等大事。正是在尼拉來伊西和瓦倫緹娜的公寓代替另一個女孩的前不久,那女孩無法承受某一天警察出現在她們門口的想像。
[1]西班牙語:二十五年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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