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兩位經營個人出版社的文學愛好者──台灣櫻桃園文化的丘光與一人出版社的劉霽,在這個出版業看似臨近黃昏的年代,對於台灣的翻譯文學出版提出一些私密的觀察和想法。
從普通讀者到出版者,繼而作為"生活方式"的這條路上,兩人的心思與做法各有姿態,丘光感性直觀以對,積累了十年的編輯經驗。而劉霽冷靜旁觀,並以毫無相關經驗為樂。
然而,他們同樣懷著一顆堅定的心,朝著文學出版的缺口而去,挖掘俄國文學與英美經典中我們鮮少顧及的作品。
與其堆砌高樓,他們似乎更想要深耕角落。頗讓人好奇這兩條心路歷程從何而來,又將開往何去,在句點尚未落下之前,任何可能性正在蔓延……。
(Photo Appreciation: Self-portrait by James Ball, http://www.facebook.com/jamesaball )
劉霽(以下簡稱劉):俄國文學曾有一段時間,似乎是所有文學愛好者必然仰望的高山,很雄偉,但敢真正爬的人不多,太高了嘛。
近來似乎因為英美版圖擴張,俄國文學連見都很少見到了,很好奇你怎麼會登上俄國文學這座高山的?
丘光(以下簡稱丘):你這麼說會嚇跑人,我其實是從平原走起的,高中時代喜歡讀俄國小說,便漫步在屠格涅夫筆下的南俄草原上的貴族莊園, 裡面的氣氛、情節、文字都相當吸引人。
不過最特別的是,那些舊俄寫實派大作家們都很想藉小說一舉解決最重大問題(包括國家、社會與人性)時的那種論證(用對話、獨白,還用故事、風景)。
於是考大學時便主動填了俄文系去唸,那時讀了更多俄國作品,耳熟能詳的十九世紀的大師幾乎都很能滿足我。
其中最令我印象深 刻的可以說是萊蒙托夫這位天才,他的詩給我相當大的震撼,因為大多是從個人心理的角度出發,很貼近那時的我。
他這一首〈帆〉經常被我拿來說,講他不願做一 艘靠在家鄉港灣裡的小帆船,一心要出海去尋求風暴,因為在風暴之中才有真正的寧靜。
那種無畏,讓年輕的心很是神往,影響我去俄國唸書,甚至可以說影響我後來決定自己開出版社。
現在翻譯出版了他的代表作《當代英雄》算是向他致敬。想想看,你我不正都在追尋一種風暴中的寧靜,不過你的心境可能是另一番景色吧。
追求風暴的欲望
劉:尋求狂風暴雨,的確是很有俄國文學的味道。或許也跟生長的年代有關吧?我們相差近十歲,你那個年代應該跟我有很大的不同吧。
我生長的 年代台灣處在一個比較自由開放又富裕的時間點上,經濟正起飛,解嚴時我還是小學生,因此抗爭之類的事, 幾乎都是我懂事之前模模糊糊的背景印象了。
而你經歷過 那種壓抑的時代,是不是因此這種追求風暴的欲望就深藏在基因之中?
丘:的確,我的青春期是獻給了壓抑年代,不過已經是在最尾端了,我高中畢業後剛好解嚴。
或許我站在交界上,那種苦悶的熱血摻了料,不過仍有很大程度是浸在壓抑的器皿裡,在這種環境下,內心很容易被分割成兩塊。
就像萊蒙托夫說的:"在我體內有兩個人:一個是活在'人'這個詞的完整意義裡,另 一個則是思索批判前者。"
我們常常面對世俗生活的同時,要面對內心的聲音。
"我想到一個有趣的例子,我的高中教官沒收了我在下課讀的《三國演義》,他認為不是課本的書都不該帶到學校,你知道這裡面的奧妙在哪裡?
"他好端端是個識字的人,卻要裝作自己是文盲,為了教條而壓抑自己當箝制思想的打手來沒收我的書,然後想用這教條框架把學生給圈住。
"表面上,書我是給他了,但我們私底下拿走他的軍帽來交換──這過程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我同學後來潛入教官室偷出他的軍帽(可能因為其他細故),綁在大石頭上,投入學校旁的一條小溪中。
隔天朝會時我們站在下面望著司令台上那位沒帶軍帽的教官,他故作鎮靜主持著,可是頭上有幾綹油沒上夠的稀疏毛髮背叛了他。
頭髮隨著溪谷吹來的風越飄越散亂,讓他漸漸侷促不安,我們站挺著開朝會心裡卻笑倒了。
看看我們多麼一派天真,那時候我們應該沒人想到, 軍帽上的徽章所代表的象徵意義,我們只不過是依著一顆自由的心。
劉:你說到分割成兩塊的內心,有趣的是我現在正翻譯的費茲傑羅也說過類似的話:
"評判第一流智慧的準則就是,有沒有能力在心智中同時秉持兩種互相衝突的概念,而仍然能正常運作。"
只是費茲傑羅的時代可是自由奔放的黃金年代。但我想不管什麼時代,每個人內在多半都有兩種概念的衝突吧,一個是面對外在社會的我,一個是面對自己時的我。
或許在壓抑的社會,外在環境沉悶,而內心自我就會充滿熱情對抗的火力,這種衝突展現在跟外在環境的對抗之上。
而在自由開放的社會,擁有了無窮選擇與資源,內在反而變得自抑而茫然了吧。
我們的時代也許不用跟教官對抗了,但偷偷讀跟課業無關的閒書還是必要的。
自由的麻 煩或許是有數不清讓人快樂的選項,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得到快樂了,每個選擇都既看似美好又看似幻滅。
費茲傑羅自身就是最好的證明,他追求金錢與愛情,但卻又 深知這一切如浮雲,終究會消逝,這種矛盾也是他作品的魅力所在。
異鄉人的眼光
丘:我看你很能接近那種浮華年代的心理,你似乎都是理性旁觀地面對生活的衝突或和諧,在文學閱讀上也是這樣嗎?
劉:我喜歡的文學很多都是在呈現這種矛盾衝突,而且這種衝突是比較自我,比較內心層面的。
或許是環境,也或許是個性使然,我多半跟所有事 物保持一點距離,既方便觀察,也為了更方便釐清這些關係。
因此我在人情世故上比較淡然;讀書上,雖然念的是中文系,但讀的外國文學多過華文文學,讀過去的作品也多過當代作品。
倒不是國外或經典作品就比較好,而是這種空間跟時間上的距離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最喜歡的小說內容上也有這種特色,就是冷眼旁觀。像是 《大亨小傳》,敘述者尼克旁觀蓋茲比的生活;像是錢德勒的小說中,偵探馬羅冷眼觀察人心幽暗;或像我自己翻譯的《影迷》跟《再見,柏林》。
《影迷》中的主角成天看電影,因為銀幕將現實與想像區隔開,而這種隔閡令他得以思考;《再見,柏林》則是英國人身處二次大戰前的柏林,觀察整個社會的沉淪。
這些角色全都 跟周遭保持著某種距離,因此才能觀察得更清楚而犀利,不過這不代表他們對觀察的對象沒有感情。
丘:當然我對日常生活或文學作品也帶有旁觀,不過精神上仍依著心性。
我在俄國旁觀那個國家、市貌,看到民族的心理狀態,生活久了,旁觀退讓給直觀,讓我好像多生出了一項感知能力,更了解以前那些藝術家們筆下所傳達的文學風景或思想心緒。
這種感性的直觀讓我覺得可以穿透時空,因此距離對我不 是問題,就是說我不刻意調整焦距,直接將感受到生活或文學的印象顯影在我腦海中。
我覺得這是閱讀裡最迷人的地方,剛好俄國文學多半屬於這種。
然後我再將腦中影像轉印出來成為新譯本介紹給我們的讀者,從契訶夫的《帶小狗的女士》到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我比較在乎這裡面有沒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創造新生便是很主觀的東西,那你是怎麼看自己的異國生活?
劉:我到國外那時候年紀還輕,純粹就是想拓展視野,看看不一樣的東西,也喜歡待在喧鬧繽紛的大都會裡,畢竟裡面有八百萬種生活,八百萬種死法,想像起來就很有趣。
我讀的研究所也很特別,就叫"文學與電影"。
課程列了一大堆書單跟片單要看,我們不是在看書看電影,就是閒來晃去到處看,於是讓我學到最多的還就是觀看。
不管是看書看電影,或作為一個短暫停留的異鄉人,盡情冷眼旁觀一個截然不同,且更多元的社會,這經驗很值得。
當初選擇去英國而不 是美國是為了更接近歐洲,更有機會體驗多樣不同的文化。後來發現英國其實挺適合我的個性。
英國人拘謹有禮,跟他人總是保持某種距離,一方面可說是冷漠不好 親近,另一方面可能也更適合多元文化並存。
回到出版上,你讓我佩服的是,你待過台灣幾家最大的出版社,長期工作也有可觀的成績,為什麼能放棄那些資歷,出來自己開個人出版社,這中間有怎樣的心路轉折呢?
孤獨任性又如何
丘:歸納我這條從文學讀者走向出版者的心路歷程,可以說受到萊蒙托夫的影響很大,就是一開始說的尋求風暴,或者說是不願耽溺在安逸裡吧。
當然我會面臨許多壓力,我有很多時候必須將壓力引導成前進的動力,你看我輕描淡寫,裡面可能是經歷了大大小小的風暴,但我現在只會看前面湧來的新一波風暴。
其實小出版社更容易把獨特性與創造性標誌出來,小眾市場上越多人排排站著就越突顯了多元的面相。許多人會說一個人做出版很孤獨吧?
一個人做一件事的確 是單獨的,但這跟孤獨不同,因為我同時身為作品的譯者,精神狀態經常處於一種高亢的互動中,與作者的風格、語言文字,從內容到形式上,不斷在對話,並得到回饋。
劉:正因此一人其實並不是孤獨一人了。其實我們都不只做出版,還身兼翻譯,與文字之間可能有更深一層的交流。
翻譯對我而言除了是更深入的閱讀,也是另一種創作,作者的文本意圖交由翻譯詮釋,就像樂曲交給演奏家一樣。
我想像翻譯就像演奏巴哈或貝多芬的曲子,從中得到重新創作的樂趣,以及跟偉 大心靈交流的滿足。
比起出版,其實我更喜歡翻譯與創作,出版只是創作的環節之一。因此我一年只出兩到三本書,希望能把更多精力放在翻譯跟創作上。
與其說我 要藉由出版來成就什麼,倒不如說是希望藉由出版來達到一種穩定的生活方式,寫字出書不受外界風雨影響,也可以說是很任性的生活。你呢,是不是會說要征服暴風雨,成功給大家看?
丘:嗯,對於你,我只能套用契訶夫小說裡的話:"實在太過甜美了!"而對於我自己,我得承認,從虛榮心的角度也許是如你所說的。
但同時另 外一個我也要說,人不能只靠虛榮心過活,更重要的是能否表現出擁有自由意志去決定去創造,這一點比起人云亦云的成功更讓我快樂,不過人家又可能會說這只是 逞一時之快吧。
劉:哈哈,你也很任性嘛。
丘:感謝你使我更認清自己的心,如果這能滿足你的想像的話。
(轉載自2012-07-19中國時報 / 劉霽、丘光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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