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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宜:被一個一個希望牽著走
張平宜是首次進入《感動中國》的台灣同胞。這位跨越海峽、跨越偏見,為四川大涼山麻風病人子女教育問題奔走的女子,著實令人敬重。11年來,她以執著和努力,改變了一個群體的命運。而節目組對這個人物的關註,也長達6年之久……
在1999年之前,張平宜是台灣媒體界的一位優秀女記者,在台灣和國際上多次獲得獎項,工作成就斐然。在生活上,她是一位富家千金,一位醫生的妻子,兩個孩子的媽媽。但1999年的采訪開始她人生改變的序曲。
那一年,張平宜跟隨國際組織走訪滇、粵等地的麻風村,12天走訪了6個麻風村,村莊封閉隔絕的破敗景象讓她觸目驚心。
村子仍停滯在無水無電、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無家可歸的老殘病人遭可怕的麻風桿菌侵襲,有人眼瞎,五官嚴重扭曲變形,有人缺手斷腳,只能在地上匍匐前進,經過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跡。一個外來者,在這裏看到的是生命的木然、希望的雕零,還有那些正在長大的生命。
張平宜在采訪筆記上寫道:“孩子們沒有衣服穿,臟到只剩下一雙眼珠子才能發現他們的純凈。”他們是麻風病人的第二代、第三代子女,雖然擺脫了麻風病,但是生在麻風村、長在麻風村,麻風病人尚有身份和補助,子女們除了集體戶口,什麼都沒有。背負著麻風病人的包袱,他們走不出麻風村,更談不上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們在這裏出生、成長,又在這裏成婚,再有新的孩子源源不絕地出生,那些被漠視的生命似乎在一個沒有終點的怪圈中絕望盤桓,而他們也正是所謂的“幽靈人口”。
這裏和普通中國人的生活有太大的差距。12天的走訪中,張平宜有3天是完全沒洗澡,在昆明機場她洗了臉,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被嚇到了,她當時就發誓再也不去了。
可一回到都市,眼前總出現那些全身光光的、肚子大大的、一臉黑黑的孩子,她忘不了。那時候,她的大兒子三歲,第二個兒子剛剛出生沒多久。她把知道的詳細寫出來,希望自己的努力能為那些麻風村的孩子們做點什麼。可是做什麼呢?孩子們是健康的,有問題的是麻風村周圍的世界。幾十年前, 100多名麻風病患者被以集中治療的名義遷到這裏,從此與世隔絕。半個世紀過去了,小山村早已解除隔離,但恐懼卻在人們心裏鑄成了比山更難逾越的障礙。她盡到一個記者的職責,將看見的事情傳播出去。可做完這一切,她仍反覆質問自己:“除了寫你還能夠做什麼事情?除了社會輿論,是否有別的可能?”
第二年,她聽說在四川涼山州越西大營盤麻風村有一所小學,小學在麻風村已存在12年了,可是從來沒有出過一個畢業生,就兩間破教室,七八十個孩子,堅持了10多年的唯一一位老師也到了承受的極限,據說下個月就要去賣水果了。
竟然有一所學校,竟然已經存在了12年。既然麻風村需要,那就一定不能讓它倒掉!張平宜幾乎立刻放下工作趕過去。出發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這個小學的存在讓她看到了某種希望。
說起12年的麻風村小學,也是有故事的。1986年政府在這裏建立了大營盤小學,由於“麻風村”的緣故,沒有人願意來這裏教書。直到第二年,才有了第一位老師王文福。1987年,王文福每月工資只有24.68元,且屢遭外人歧視,他既當老師,又當校長,更要照顧孩子們的生活。王文福堅持下來,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手帶出一屆畢業生,而這願望一直掙紮了12年,現在離他愈來愈遠。
張平宜來到大營盤村,見到了這位即將出門打工的農村教師。如果學校垮掉了,這些常年生活在麻風病陰影下的孩子還能有什麼希望呢?這個從遠方大城市來的女人向王文福許諾:“你留下來,我去籌錢蓋一所新學校。”
張平宜在台灣寫文章募款,到處演講、賣書,或是帶著醫生丈夫每月給的1萬元新台幣零花錢坐出租車,去試圖說服潛在的資助者。同事中很多人不理解:你怎麼拿台灣的錢去幫大陸做事呢?她要引起人們的註意,她在街邊叫賣蠟燭,從曾經那個開跑車、風風火火的富家女瞬間變成了 “賣火柴的小女孩”。
她帶著這樣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善款,回到大營盤,當上了新教學樓的“監工”。
在大營盤的每一天,她都要在縣城賓館和大營盤村之間顛簸的土路上來回往返。因為學校沒有廁所,這個有點潔癖的女人常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果內急,就小跑半個小時到鄰村,借用“豬圈隔壁的廁所”。
建學校不是有錢就能解決的。缺水缺電,缺很多東西,找政府幫助,可溝通沒那麼容易。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社會裏,她大老遠地從台灣來到四川涼山,一天到晚在麻風村奔忙,當地人認為她肯定是為了投資獲利,甚至稱她為“台灣來的女特務”。幾乎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聽她講話超過5分鐘。她帶著滿腔熱忱過去,他們卻不願搭理,她就坐在旁邊等待。她下定了決心,她可以忍耐很多。
2002年的時候,大營盤小學的11間教室建成了。老師留了下來,孩子們眼中的張阿姨不再是一個來自大城市的遠方女人,他們還不完全理解張阿姨,但已經完全信任她。
2002年,張平宜的記者生涯也到達了一個高峰,如果一邊工作一邊募款,她可以做的就是把錢寄過去,可錢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這些孩子已經被隔離太久了,他們需要有一個人,拉著他們的手一起走,一起向外走,走出一條路。她辭去百萬年薪的工作,在台灣開辦“中華希望之翼服務協會”,專門致力於大營盤麻風病人的子女教育。
最早她只想讓孩子們能念書,現在孩子們小學畢業即將失學,張平宜又面臨新的問題。她想孩子們能就近有所中學可以讀,不斷向當地教育局申請建一所中學。同時,在張平宜的不斷遊說和當地政府媒體的幫助下,2005年,這個村子正式成為越西縣第289個行政村。孩子們從前只是這個村子集體戶口裏的一個數字,根本無法走向山外的世界,現在,他們終於有了自己的身份證。
如今,大營盤有了一所功能完備的九年一貫制學校,十幾個公辦教師,送走了100多名畢業生,周邊各縣的孩子也能來這裏上學。來這裏上學的麻風村孩子不僅可以免收學費,還有免費午餐,表現好的學生還會領到獎學金。這裏一度被當地人戲稱為“麻風貴族學校”。
歷盡風雨,大營盤學校的事情該告一段落了,可是他們後面的生活怎麼辦?回歸社會群體,才是對他們真正的幫助。2008年,張平宜依托弟弟在青島的工廠,建立起“希望之翼學苑”的職業培訓學校。孩子們在這裏半工半讀,學英語、學技能、學電腦等。學成後,有的孩子留在工廠,有的回到大營盤,有的去尋找自己的夢想。
2011年,張平宜被列為《感動中國》獲選人。中央電視台記者葉丁華受命去越西采訪。葉丁華是節目組的老記者,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但看完手頭的資料他還是有點懷疑,這個台灣女人在大涼山的小村子裏花了10多年的功夫,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別的意思?
見面後的第一印象全然改變了這種懷疑。老葉與張平宜約在成都的一個咖啡館,這是一個相當知性的女人,單純,開朗,率性,口音中的台灣國語很大程度上掩蓋了年齡。張平宜很客氣,說:“吃飯我就不請了,但是可以請喝咖啡。”老葉就點了一杯藍山,張平宜聽了立刻叫住服務員,說:“不行,這麼貴的咖啡你不能點。這麼奢侈的飲品,不符合我們的規範,你必須換一種便宜的,不能超過30塊錢!”
車到越西,當地人出面設宴接待,張平宜老大不願意,但推辭不過。吃完飯,看著桌子上剩下的飯菜,她質問接待者:“這些剩下的怎麼辦?如果你們不要,全部給我打包,給我帶到大營盤學校食堂去。”
講到這些細節,老葉和同事們說:“這樣一個女人,從前是台北生活的富家女,現在卻是連一杯咖啡都斤斤計較的女人,對公款招待恨之入骨的女人,你把善款交給她,還有什麼不放心呢? ”
去越西的路非常顛簸,令老葉這個經常下農村采訪,見識過各種艱苦環境的漢子都有暈車反應。張平宜卻淡淡地說,這路比以前好十倍。
在越西的大營盤學校操場上,老葉對張平宜的采訪常常會被訪客打斷,這些訪客或是孩子們采一些野花來送給她,或是已經畢業的學生專程來看望張阿姨,再或是村民們到張老師這裏歇歇腳。老葉說:“我看到的張平宜,已經完全融入了大營盤,她把心給了孩子們,村子裏太信任她了。有時候遇到有爭議的事,只要她在,村民就會來找她評理。可是你想過沒有,她是一個從海峽那邊過來的,和當地沒有任何關系的女人啊。”
回到節目組後,老葉給大家展示一張公益組織為大營盤制作的簡單的宣傳品。那是由張平宜剛去大營盤時給孩子們拍的照片組成的。孩子們低弱的聲音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歌,年幼的孩子、空洞的眼神、低矮的土屋、臟兮兮和僅存少許的衣服,但在老葉最近拍攝到的畫面中,學校已經完全兩樣:校舍幹凈整潔,孩子們開心地跑來跑去,見到陌生人都很有禮貌。孩子們能講流利的普通話,有的孩子還能講幾句英文。
老葉很感慨。他說,我能做的,就是捐一點錢。但在這裏捐錢,也是慚愧的。因為一個人在面對別人的困難捐錢,你說不清捐錢是為了幫助別人,還是在眼前的情境中拯救自己,讓自己的良心更安定些。這個女人,她不僅捐,而且扶助這樣一群人十多年,她是真的為了這些人能改變命運做著最大的努力。
2012年初,《感動中國》節目錄制時,因為張平宜要參加台灣選舉投票,是趕最晚航班來到的,進會場沒幾分鐘,就到了她上台的時間。主持人敬大姐剛好在五年前采訪過她,話題就從五年前的會面開始。
朱波見到張平宜的第一感覺,是她和其他獲獎人不一樣,可能是為了參加頒獎她簡單地修飾過,在眾多獲獎者中分外耀眼。人也非常開朗,台前台後很多人和她合影,她都很樂意,尤其是對很多學生的合影要求,簡直是不厭其煩。
朱波覺得,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幫助人的意識,但是就怕設身處地。真要置身於那樣艱苦的環境,每天見到那些因疾病毀容殘肢的人,一個男人能堅持十天已經很了不起。現在是一個女人,不僅堅持,還能找到辦法,改變那麼多人的命運,這就是成就。
很多頒獎都是有獎金的,朱波從來不羨慕這個。但想到張平宜為募捐甚至去參加台灣的各種娛樂節目拿獎金,朱波說,在給她頒獎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感動中國》真的缺少一點獎金啊。
節目錄制完,朱波與張平宜聊天,說:“這麼多年一直在關注您,挺敬佩您,能改變那麼多人命運,真不容易。”張平宜卻說,她也沒想到會走這麼遠,剛開始是緣分,那個場景觸動她,決定留下來幫他們,本來想改善一下環境,為他們蓋個樓,在農村一二十萬很簡單;蓋完後覺得孩子們應該有正規教育,又想辦法辦學校,讓他們小學畢業;接著又覺得應該給他們辦所中學;中學畢業後,又覺得應該幫他們走出去……就這樣,被一個一個希望牽著走。
12年過去了,張平宜的希望一個一個實現了。這12年,孩子們就是她最大的動力。在大涼山,孩子們是她的保護傘,在社會裏,她就是孩子們的港灣。讓這些孩子在人生中有機會選擇自己的路,是張平宜最大的安慰。
如今,麻風村的隔絕局面已被打破,村民的環境得到了改善,在她的努力推動下,政府幫五保戶、困難戶人家都蓋好了房子。從開始深入大營盤工作被政府懷疑動機不純,到現在政府也積極投入到大營盤的建設中來,張平宜感到欣慰,那個曾經讓人看了流淚、傷感的村莊已經一去不覆返。
對於家人,張平宜感到很愧疚,她不在大涼山,就在青島,很少有時間和家人相處。所以,她會常帶著孩子一起來到大營盤村,讓他們知道媽媽在做什麼,對孩子們也是最好的言傳身教。
按照張平宜的想法,再花三年的時間為大營盤培養出中學生,自己的工作就可以結束,把中學交給政府。可《感動中國》這個獎項改變了她的想法。
“我是不是可以做更多?”她又開始了12年前同樣的對自己的詢問。
她希望把從麻風村得到的經驗覆制到別處,山區還有另外幾百個這樣的村莊,她要到更多更偏遠的地方。如果要這麼做,名聲就不是負擔,它可以幫助張平宜做更多更好的事。
她也希望能在大陸成立一個正式的組織,這樣就可以在當地募款,讓更多大陸朋友加入基金會。如果真的有一天正式的組織成立了,她想,可以由年輕人接棒,一定會有很多優秀的人比她做得更好,走得更遠。
她說:“我會老,總不會這樣‘折磨’自己一輩子,我還是會向往喝咖啡、過好日子的生活。”
這是她的希望,但誰知道呢,真的有一天,全新的希望再次在她的面前展開時,她恐怕會想:我是不是應該做得更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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