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六日
威尼斯的街巷與河道有名稱,廣場與橋亦有名稱。威尼斯人留地址,卻只有區號與門牌號,令我茫然。
第二場拓荒者贏公牛一一五比一零四,這回輪到公牛手氣不好了。
七日
假如威尼斯的一條小巷是不通的,那麼在巷口一定沒有警告標誌。你只管走進去好了,碰壁返回來的時候不用安慰自己或生氣,因為威尼斯的每一條小巷都有性格,或者神秘,或者意料不到,比如有精美的大門或透過大門而看到一個精美的庭院。遺憾的是有些小巷去過之後再也找不到了,有時卻會無意之中又走進同一條小巷,好像重溫舊日情人。應該為威尼斯的每一條街巷寫傳。
李鬥在《揚州畫舫錄》裏為許多畫舫寫小傳,它們的樣子、名字、船主是怎樣的人。
揚州當年的畫舫,是運鹽的船發朽之後改裝的,在揚州的河道上供交通、瀏覽。船上有空白的匾,遊客可題名,題了名,船就有了稱呼。許多船的名字很雅,其實不可愛,反倒是一些俗名有意思。
有一艘船因為木板太薄了,所以叫“一腳散”,另一只情況差不多的船叫“一搠一個洞”。還有一只船,船上有竈,從碼頭開出,竈上開始煮肉,到紅橋時肉就爛熟了,所以叫“紅橋爛”。這樣的船差不多都是沒人題字,於是以特征為稱呼,另一類則以船主的名字為稱呼,比如“高二劃子船”、“潘寡婦大三張”、“陳三驢絲瓜架”、“王奶奶劃子船”。
“何消說江船”,主人與船客說話,口頭語是“何消說”。
“葉道人雙飛燕”,劃船的是個道士,四十歲開始不沾油腥,五十歲則連五谷也戒吃了,即“辟谷”。當今世界上富裕國家的人多興節食素食,因此常可看到皮膚松弛晦暗而神色滿意的人。葉道士在揚州的繁華河道中劃船,“旁若無人”,其實這位道士不如去學佛。“訪戴”的船主叫楊酒鬼,從早喝到中午,大醉,醉了就睡,夢中還大叫“酒來”。坐船的人自己劃槳,用過的盤子碗筷亦是自己收拾,船主睡在船尾打呼嚕。不知這船錢是怎麼個收法。
“陶肉頭沒馬頭劃子船”,這條船大概沒有執照,所以不能在碼頭上接客人,只好在水上接一些跳船的人。
“王家灰糞船”,長四十尺,寬五尺,平時運揚州的糞便,清明節時洗洗幹凈載人,因為那時掃墓的人多。碰到廟裏演戲,就拉戲班子的戲箱。
我去了威尼斯S.Trovaso教堂旁邊的一個小造船場,工棚裏有一只正在做的弓獨拉,我心目中這種小船幾乎就是威尼斯的象征。有關威尼斯的照片,總少不了水面上有一只弓獨拉,一個戴草帽,草帽上系紅綢帶的水手獨自搖槳,像一只弓樣的船上,遊客的目光分離,四下張望。
弓獨拉原來是手工制造,船頭上安放一個金屬的標誌,造型的意思是威尼斯,船身漆得黑亮黑亮的。水手常常在船上放幾塊紅色的墊子,配上水手的白衣黑褲紅帽帶,在這種醒目簡捷的紅白黑三色組合中,遊客穿得再花俏,也只能像裁縫鋪裏地上的一堆剩余布料。威尼斯水手懂得在陽光下怎樣才能驕傲,我常常站在橋頭看這幅圖景,直到弓獨拉在水巷的盡頭消失。
這種小船其實難做,它們的身體要很巧妙地歪曲一些,於是用一只槳正好把船劃直。船舷上有一塊奇妙的“丫”型木頭,槳支在上面可以自由擺動。水手上岸時,隨手將這塊木頭拔下帶走,船就好像被鎖上了,沒有它,劃起來船只會轉圈子。我懷疑每塊木頭的角度很恰當地配合著每只船的歪曲度,它們之間的關系像號碼鎖。也許這只是我的猜想。
這塊木頭的造型好像亨利·摩爾的雕塑,如果將它放大由青銅鑄成,擺在聖馬可廣場靠海的一邊,一定非常好看。
可惜威尼斯不賣這個弓獨拉的零件,否則我一定買一個,帶回去,對朋友開玩笑說,我最近做的,怎麼樣,很有想象力吧?
或者,在威尼斯租一個小店,做一些這個零件的縮小樣賣,各種質料的。用一根皮繩穿起一個,掛在脖子上,多好的項鏈。結果呢?結果當然是我破產了,老老實實回到桌子邊上敲鍵盤,因為威尼斯的標誌是一只獅子,背上長著一對翅膀,於是能戰勝海洋,守護威尼斯。
弓獨拉的槳其實就是翅膀。威尼斯的造船和航海,使威尼斯有過將近七百年的海上霸業,這當中會有多少有意思的事?
蘇州與威尼斯結為姐妹城市,也許有這方面的道理。兩千多年前,西楚霸王項羽帶著八千子弟兵打進鹹陽,結束了秦始皇建立的中國第一個統一帝國。歷史學家顧頡剛說這八千子弟兵是蘇州人。而在戰國時代,以蘇州為首都的吳國,敗楚、齊兩大強國,又代晉稱霸,四強中只有秦遠在西方,才沒有叫吳收拾了。這樣的霸業,是靠了吳國興水利,糧草不缺,另外就是吳國鑄造的兵器是當時最精良的,一九八六年中國湖北出土的一把吳王夫差劍,歷兩千多年仍然鋒利逼人,沒有銹蝕。
第三場公牛贏拓荒者九四比八四。
八日
到猶太人居住區,遊蕩了半個小時,竟沒有看到一個人。樓房的墻都是黃色的。走出這個區的時候,有幾個遊客在巷口探視,看到一個東方人從裏面出來,沒有提著相機,不像遊客,於是滿臉疑惑。
猶太人從十五世紀就開始進入中國了,後來有兩支留在中原,一支留在河南,一支留在江蘇揚州。開封的一支明朝時自稱“一賜樂業教”,就是“以色列”教,也就是猶太教。他們的後裔差不多都漢化了,還有部分猶太人入了伊斯蘭教,漢人稱這一部分人為“藍帽回回”。明朝萬歷年間有一個叫AiTien的中國人求見傳教士利瑪竇,自稱是猶太人,還記得一些希伯來文,但是因為忙於明朝的科舉,沒有時間看猶太教的經了。
十九世紀有一批巴格達、孟買、開羅的猶太人到上海,稱為Sephardi猶太人,當時有三個猶太人在上海很有名,例如沙遜(ElissDavidSasson),是個瘸子,一八四四年到上海做地產生意,上海人稱“蹺腳沙遜”。一九二零年他的孫子接班,一九二七年從孟買一次匯入上海八千五百萬美金,建成“沙遜大廈”,如今還在,改名叫“和平飯店”。
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後,有大約一千左右的俄國猶太人到上海。一九三八年以後,歐洲猶太人開始逃向上海,第一批一萬八千人從德國、奧地利和波蘭來,第二批四千六百人從波蘭、立陶宛、巴爾幹地區來。一九四五年,占領上海的日本人建成毒氣室,還沒來得及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了,於是猶太人開始向加拿大、澳大利亞、以色列移居,直到一九四九年初,上海還有十六萬五千個猶太人,一九五三年剩下不到五百人,一九五九年只有一百人,一九八一年上海的最後一個猶太人去世,將近一個半世紀的猶太人移民中國史結束。
九日
世英與她丈夫從柏林來威尼斯玩。世英由香港《亞洲周刊》派到柏林常駐,我沒有看到過《亞洲周刊》登過關於歐洲的報導,因此頗奇怪為什麼世英要常駐柏林。但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不去管它。
世英在柏林中規中矩學騎馬,講起來很興奮。我卻有些厭騎馬,二十年前在內蒙,天天要騎沒有鞍子的馬,久了就厭煩了。你每天如果打八小時字,你對打字有什麼良好或興奮的感覺?你如果每天必須開車才能上班,你對開車有什麼感覺?你能感覺平淡已經很不錯了。
十日
在一座橋邊看到墻上的一塊石牌上刻著莫劄特曾在此住過,可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那座橋了。
十一日
公牛第四場以八八比九三輸給拓荒者。看完轉播後,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急忙去趕十一點半去羅馬的火車。到車站門口正好十一點半,以為車開了,擡頭看見時刻表上顯示威尼斯到羅馬的火車改為十一點三十五分開,有些得意,於是慢慢走進去。
在車上發現有電源插頭,大喜,於是打開電腦寫起來。寫了一個多小時,忽然電腦發出警告聲,原來插頭裏並沒有電,這一個多小時用的是電腦裏的電池。
十二日
早上八點半到羅馬。FrancescoSisci已經在車站等了兩個小時,我覺得很過意不去。Sisci的太太懷孕了,他們最近又搬家,墻壁要粉刷,東西要整理,不過房間比原來多而且大。意大利的住房問題很嚴重,我年初的時候在羅馬就碰到一次關於住房的集會遊行。
與Sisci等米蘭的I出版社的Cataluccio先生,之後去SantaMaria
inTrastevere廣場邊上吃早點。走近廣場的時候,一個乞丐過來伸著手說,女人最悲慘的一是懷孕,二是搬家,我老婆這兩樣都趕上了。Sisci說,我老婆這兩樣也趕上了,乞丐於是走開。
和Cataluccio談兩本書的出版,其中一本我很感興趣,就是如果我對哪部歐洲古典文學作品感興趣,並且願意寫一篇序,出版社就再版選定的這本書。我腦子裏一下湧出很多書,卻又選不定。文化一久,好東西就多。
十點又趕到《君子》(Esquire)雜誌社去,Sisci在那裏做編輯。意大利文版的《君子》打算九月改革內容,商量好為他們寫一篇有關中國電影的文字。
下午到米塔家,又碰到來洗衣服的胖女人,還有她的女兒。她們長得很有特點,可以做意大利喜劇電影裏的演員。安德雷也在家,商量吃餃子,於是到街上去買菜,不料去很多店,都沒有豬肉賣,問了,回答是意大利夏天不賣豬肉。
只好買牛肉。又買了豆腐,晚上做麻婆豆腐。安德雷很愛吃麻婆豆腐,可以空口吃,而且把汁也喝下去,簡直就是個川娃兒。
餃子決定明天再做,請AlessandroSermoneta和SimonaPaggi兩口子一起來吃。他們兩口子都參加了今年得意大利大衛獎的《小偷》(IILadrodiBambini)的制作,Alessandro參加編劇,Simona做剪接,得了剪接獎。
阿城《威尼斯日記》()
十三日
本來早上三點轉播第五場公牛與拓荒者的比賽,安德雷也沒有付體育頻道費,所以決定看晚上九點的重播。公牛贏拓荒者一一九比一零六。Alessandro夫婦來,大家吃得很痛快。Alessandro說他每次去飯館,只能吃到四個一份的餃子,於是有一個夢,就是哪天可以痛快地吃一頓餃子。我於是答應他只要到羅馬來,就請他們兩口子吃一頓餃子。
十四日
與米塔去看《小偷》。路上看到旁邊的公園裏有許多老頭在打地球,遠處大概是他們的老伴兒,聚在一起指手劃腳聊天。男人和女人的興趣永遠不一樣。站在那裏看了很久,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喜歡看日常生活。《小偷》拍得非常好,我總是感覺意大利和法國人好像天生就會用電影說話。好的電影,看完之後,總是覺得學到了很多東西,一時又說不出學到了什麼。ō米ō花ō書ō庫ō www.7mihua.com
十五日
早上一點,安德雷與Alessandro聯系好去他們家看籃球決賽,Alessandro警告我們不要大聲叫,之後兩口子去睡覺。Simona很高興地給我看她得的獎杯。
Alessandro兩口子養了一只白貓,不睡覺,抓門,竄來竄去,努力分散我們對籃球的註意。可憐的貓,你不知道今天是決賽呀!
公牛贏拓荒者九七比九三,取得冠軍。快四點了,和安德雷走回家去,米塔大概做了好幾只夢了。
中午與《共和國報》編輯吃午飯,飯館的壁櫥裏擺著許多古舊的瓶子,其中有一只小綠瓶非常可愛,燒制時候在瓶子當中夾過一下,看到它就好像聽到“喲”的一聲。安德雷說他小時候喝汽水就是用這種瓶子,現在沒有了。現在的工業品中找不到這種手工情趣了。
下午和米塔去理論出版社談中國當代短篇小說選和我的下一本小說的事。我想以中國世俗精神為線索編這本小說選。中國小說古來就是跟著世俗走的,包括現在認為地位最高的《紅樓夢》,也是世俗小說。小的時候,院子裏的婦女們沒事時會聚到一起,一個識字的人念,大家聽和插嘴,所以常常停下來,我還記得有人說林姑娘就是命苦,可是這樣的人也是娶不得,老是話裏藏針,三百六十五天可怎麼過?我長大後發現“知識分子”都欣賞林黛玉。中國小說在“五四”以後被拔得很高,用來改造“國民性”,性質轉成反世俗,變得太有為。八十年代末,中國內地的小說開始回返世俗。這大概是命運?“性格即命運”,中國小說的性格是世俗。當今最紅的王朔,寫的就是切近的世俗,嘻笑嗔罵,皆踴動鮮活,受歡迎是當然的,遺憾他沒有短篇小說。
電視報導芝加哥市在公牛贏得冠軍後狂歡引發暴動,警方拘捕三百人。喬丹在電視上勸民眾勿躁。
十六日
晚上與Sisci和漫畫家Carpenteri在一個小館子的街邊吃披薩。我嗜漫畫,年初在羅馬搜購了不少漫畫集漫畫雜誌,其中就有Carpenteri的。
我亦收有法國的,美國的,臺灣的CoCo、老瓊、朱德庸,老瓊原來是女性。
有的時候我一整天都在看漫畫。我還記得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在課桌底下看德國蔔勞恩的漫畫《父與子》,被一臉殺氣的女老師沒收。我猜她一定拿回家去看了,一直沒有還給我《父與子》,不還就不還吧,臉上的殺氣總該化解一點吧?
一九八四年我買到再版的《父與子》,翻來覆去看了一個月,終於將童年洗幹凈。
Carpenteri開車帶我們去他的工作室,他在畫大畫,準備一個展覽,桌上放了一些從前的漫畫原稿,極其精致,居然送了一張給Sisci!不過他們是老朋友。
夜已深了,又到Carpenteri的家去,意大利人是越晚越有精神,與我不謀而合。路上在西瓜攤上買了一只巨大的西瓜,到了家裏,擺開桌子,準備痛聊,將西瓜切好,剛吃了三四口,突然停電,於是在朦朧的月光下把西瓜吃完。
十七日
在羅馬遊蕩。下午開車去羅馬西南遠方一個古羅馬時代的OstiaAnticha遺址。
這個地方非常像北京的圓明園,處在麥田的包圍中。這裏原來是靠海的港口城市,地上有很多黑白石子鑲嵌的畫,應該是當時各個航海公司的招牌或廣告。
安德雷一直在感嘆古時候的人會生活。陽光和新鮮的空氣、樸素壯觀的屋舍、露天劇院、公共浴場,我同意安德雷說的。
走到麥田裏,用手搓開麥粒,漿已經灌飽,再有幾天,就可以“開鐮”了。
遠處傳來雷聲。
麥田裏雜有鮮紅的罌粟花,看久了,閉上眼睛,有許多綠色的斑點在眼前。
米塔和安德雷在路邊采了許多芝麻菜,用這種野菜做沙拉,吃起來苦,之後變辣,有些麻,容易上癮。
Einaudi出版社發電傳來,請任選“困惑”或“曖昧”為題寫一本四十頁的書。我選“曖昧”。生活是種過程,感受每一分每一秒,實實在在,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歷代學者都在解釋孔子的這句話,以為大有深意。我看沒有,非常樸素,一種直觀的感嘆。
所以,“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確實,想兩次足夠了。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最高境界即隨便怎麼做,其實都在規律裏面。孔子以後的儒們討厭在“不逾矩”,又不能從心所欲,於是偷著逾矩,是為偽。晚上十一點的火車回威尼斯。
十八日
早上六點半到威尼斯的陸地部分Mestre,之後坐通勤火車到威尼斯。
去鋪子裏問有沒有豬肉賣,“沒有。”
十九日
與制片人RobertoCicutto先生聯系好,明天到北部山上去看奧米(ErmannoOlmi)先生。
奧米正在山上拍一部新電影。年初的時候奧米邀請我和米塔去過一次,那時他還在選景,山上的雪很厚,奧米滑了一跤,六十歲的人,哈哈大笑。
我只看過奧米的第一部電影《Ifidanzat》和他一九七八年獲得坎城影展獎的《木鞋樹》(L’aldreodeglizoccoli)(一九七八年我還在鄉下打赤腳,那裏不做木鞋,其實在鄉下砍了十年樹,真應該做些木鞋,也算對得起那些樹)。我非常喜歡《木鞋樹》,而奧米在他的第一部電影中就是成熟的了。《木鞋樹》的攝影非常樸素,是凝視。中國電影裏只有臺灣侯孝賢的電影是這樣的,內地的電影攝影總有一種攝影腔。我特別記得問奧米《木鞋樹》的攝影是誰,奧米的臉一下紅了,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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