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9.我,謝庫瑞

噢,為什麽黑騎著白馬從對面經過時,我會站在窗前?為什麽我會在那一刻剛好憑直覺打開了百葉窗,並從積雪覆蓋的石榴樹枝後,望了他那麽久?我沒辦法準確地告訴你們。是我通過哈莉葉告訴了艾斯特,因此,我當然很清楚黑會經過那條路。在此同時,我獨自走上有壁櫃的那個房間,檢查箱子裏的床單,房間的窗子正對石榴樹,恰巧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激動地使盡全力推開了百葉窗,陽光流瀉一室:站在窗口,雖然有點晃眼,但我與黑四目相對,這是何等美妙。

他長大了,也更成熟了,褪去了年輕時生澀的瘦小模樣,如今成了一個瀟灑的男人。聽著,謝庫瑞,我的心這麽告訴我,他不但外表英俊,看進他的眼裏,會發現他擁有一顆孩童的心,純真孤獨:嫁給他。然而,我卻給了他一封意思完全相反的信。

盡管他年紀比我大十二歲,但在我十二歲時,卻比他成熟得多。那個時候,不像一般男人會筆挺地站在我面前,大聲宣布他要做這或做那,要跳過這裏或要爬上那裏;相反的,他只是埋首於眼前的書本或圖畫中,好像凡事都讓他不自在似的躲了起來。到最後,他也愛上了我。他畫了一幅畫表達了他的愛意。那時我們兩個都長大了。當我到了十二歲時,感覺到黑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好像很害怕我會發現他已愛上了我。“將那把象牙柄刀子拿給我。”比如,當他說這話的時候,會望著刀子而不是我。再比如,如果我問他:“你想喝杯櫻桃蛋奶嗎?”他都不敢像我們嘴裏塞滿食物時會做的那樣,以一個甜美的微笑、一個面部表情來表示願意;相反的,他會像對耳背的人說話一樣扯開喉嚨大叫:“好。”因為他害怕,不敢看我的臉。當時,我是美麗絕倫的少女,任何一個男人,就算隔得遠遠的,或者透過拉開的簾幕或微啟的門,甚至隔著我臉上層層的頭紗,只要瞥一眼,都會立刻迷戀上我。我不是自誇,只是解釋給你們聽,讓你們能明白我的故事,並因此更能分擔我的悲傷。

胡斯萊夫與席琳這段家喻戶曉的故事中,有一個場景我和黑曾詳盡地討論過。胡斯萊夫的朋友夏波,一心想撮合胡斯萊夫與席琳。有一天,席琳與宮廷裏的女伴們一同出遊鄉間時,夏波偷偷地在她們坐下休息的林子裏,懸掛了一幅胡斯萊夫的畫像。在美麗的花園裏,看見掛在樹上的英俊的胡斯萊夫的畫像,席琳立刻墜入了情網。許多繪畫都描繪出了這個瞬間,這個細密畫家們所稱的“場景”,刻畫出了席琳仰頭凝望胡斯萊夫的相貌時,臉上驚喜與愛慕的神情。當黑與我父親一起工作時,見過這幅畫許多次,也曾經看著原畫比照臨摹過一兩次,畫得和原畫一模一樣。愛上我之後,他為自己又臨摹了一幅,但是在胡斯萊夫與席琳的位置上,卻畫下了自己和我——黑與謝庫瑞。如果人物下方沒有加上名字標示,只有我才認得出畫中的男人與少女是誰,因為我們偶爾開玩笑鬧著玩的時候,他會以同樣的方式和顏色畫我們:我一身藍衣,他一身紅色。好像怕這樣還不夠似的,他還在胡斯萊夫與席琳的畫像下方寫下了我們的名字。他把畫放在我找得到的地方,然後跑掉了。我還記得他從旁偷看了我見到這幅作品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我非常清楚自己無法像席琳那樣愛他,於是佯裝不知情。夏天,為了驅散炎熱,我們喝著冰涼的酸櫻桃蛋奶,裏頭加入了聽說是遠從冰雪覆蓋的烏魯山運來的冰塊。就在這樣的一個夏日夜晚,在黑回家之後我告訴父親,黑向我示愛。當時,黑剛從宗教學校畢業,在遠郊教書;同時,更多像是基於我父親的堅持而非他自己的意願,黑正試圖在位高權貴的納依姆帕夏那兒謀求職位。但在我父親看來,黑太不上心了。父親整天為他發愁,想讓黑到納依姆帕夏手下謀個一官半職,至少從一個書記員開始做起,但父親抱怨說他自己顯然不夠努力,也就是說,黑盡做些沒腦子的事。當天晚上,聽見我提及黑和我的事後,父親宣布:“沒想到他把眼光放得更高,這個窮外甥。”接著,不顧我母親在場,他又說:“沒想到他比我們想像的要精明得多。”

我傷心地憶起接下來幾天父親的作為,我如何避開黑,他又如何不再來我們家,甚至都不來我們街區,不過我不打算解釋太多,不然你們會討厭我和父親。請你們相信,我們別無選擇。在這種情況下,理智的人會立刻明白,無望的愛情怎麽樣都是絕望,他們會在明白了心中那條非理性的界線後,快刀斬亂麻,禮貌地宣布:“他們認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我們也是這麽做的。我母親也說過好多次:“至少別傷了這男孩的心。”母親稱之為“男孩”的黑,當時二十四歲,而我只有他的一半年紀。由於父親把黑的示愛看作是一個無禮的舉動,因此他可能有意沒有滿足母親的願望。

當我們聽說他離開伊斯坦布爾的消息時,盡管還沒有全然忘記他,但我們已不再去想他了。因為許多年來,我們都沒有再從任何城市聽說他的任何消息,我心想可以留下他畫給我的圖畫,作為我們童年的回憶及童年夥伴的信物。為了不讓父親與我後來的軍人丈夫發現這幅畫,惹得他們生氣或嫉妒,我仔細塗掉人物下方的名字“謝庫瑞”與“黑”,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有人不小心在上面滴上了父親的哈桑帕夏墨水,意外發生後再刻意畫成花朵掩飾。既然今天我已經把這幅畫還給他,你們之中那些因為我在窗口向他現身而看不起我的人,或許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或許會重新考慮考慮。

十二年之後他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在窗口多呆了一會兒,沐浴在晚霞的深紅余暉中,虔敬地望著花園在這種光芒中逐漸變成淺紅色,繼而再變成橘紅色,直到傍晚的寒意把我喚醒。外頭沒有風。如果街上有人經過,或者我父親,他們看見我站在敞開的窗口會說些什麽,我不在乎。梅絲茹,齊威爾帕夏的女兒,每星期都和我興高采烈地到澡堂去洗一次澡,她總是不停地笑,不停地樂,總會挑一些最不恰當的時機說些最嚇人的話。有一次她告訴我,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麽。我是常常這麽想的:有時候我會隨口說些什麽,一開口才發覺自己想他了,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又使勁地認為自己沒有去想他。

我不想對你們隱瞞我曾經一個一個地偷窺過父親邀請至家中的細密畫家們。當他們當中可憐的高雅先生像我不幸的丈夫一樣失蹤之後,我覺得很難過。他是那些畫家們當中最醜,也是最死氣沈沈的一位。

我掩上百葉窗,走出房間,下樓來到了廚房。

“母親,謝夫蓋沒聽你的話,”奧爾罕說,“剛剛黑到馬廄牽馬的時候,謝夫蓋溜出廚房,跑到門洞後面偷看了他。”

“又怎樣!”謝夫蓋說,手裏拿著杵,“媽媽也從壁櫃的洞裏偷看他。”

“哈莉葉,”我說,“晚上給他們煎幾片杏仁糊甜面包,少放點油。”

奧爾罕開心地跳上跳下,謝夫蓋則默不作聲。然而當我轉身上樓時,他們兩個卻趕上我,興奮地尖叫著、推擠著從我身邊過去。“慢一點,慢一點。”我笑著說,“兩個小搗蛋。”我輕輕地拍了拍他們瘦小的背。

夜晚降臨時,與孩子們一起呆在家裏,多美好呀!父親已經安靜地埋首於書中了。

“你的客人走了,”我說,“我希望他沒有太煩你?”

“恰巧相反,”他說,“他讓我很開心,他像以前一樣非常尊敬他的姨父。”

“那很好。”

“但如今他也很小心謹慎。”

他這麽說,與其是想觀察我的反應,還不如說是用輕視黑的口氣來結束這個話題。若是在別的時候,我一定會反唇相譏,可是此時,我感覺他還騎著白馬在走,想起他,我微微一顫。

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稍晚我發現,在有壁櫃的房間裏,我緊緊摟著奧爾罕。謝夫蓋也加入了我們,他們兩個推擠了一會兒,原以為他們倆又打了起來,結果我們全部滾到了地板上。我像愛撫小狗一樣摸著他們,親了親他們的後脖和頭發,把他們緊摟胸前,感覺他們的重量壓在了我的Rx房上。

“啊喲,”我說,“你們的頭發臭死了。明天你們跟哈莉葉去澡堂。”

“我再也不要跟哈莉葉去澡堂了。”謝夫蓋說。

“你長得很大了嗎?”我說。

“媽媽,你為什麽要穿那件漂亮的紫色襯衣?”謝夫蓋問。

我走進裏面的房間,脫下紫色上衣,換上平日穿的舊綠襯衣。換衣服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冷,微微發抖,但能感覺到我的皮膚灼燙,身體精力旺盛,充滿活力。我本來在臉頰上塗了一點紅粉,剛剛和孩子們滾來滾去時大概抹壞了,但我啐了一口,用手心把頰上的紅暈抹勻。你們知道嗎,我的親戚,澡堂裏我所見到的女人,以及所有看到我的人,都說我看起來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不像二十四歲、有兩個小孩、年華已逝的少婦。別懷疑她們,千萬相信她們,明白嗎?不然我就不講下去了。

我對你們說話,你們可別驚訝。好多年來,我尋遍父親書籍中的圖畫,尋找女人和佳麗的畫像。她們確實存在,不過數量很少,僅零星散布,而且總是一臉害羞、靦腆,總是低著頭,至多像在道歉似的互相凝視。她們從不曾像男人、士兵或君主那樣昂著頭、挺直身子看著世界。只有在草草繪制的廉價書本中,由於畫家的不小心,有些女人的眼睛才不會看著地面或是畫中的某樣東西,也不會看著一杯酒或是看著戀人,而是直接朝向讀者。我一直很好奇她們所看的那個讀者究竟是誰。

一想到那些兩百年前帖木兒時代制作的書籍,一想到那些好奇的邪教徒們心甘情願花費黃金買下並大老遠運回自己國家的那些書,我就興奮得發抖:或許有一天,某個遙遠國度的人們,也會聽到我的故事。難道這不就是人們渴望自己被刻畫在書頁中的原因嗎?難道不就是為了這種喜悅,才使蘇丹與大臣們樂意提供一袋袋黃金,請人寫下他們的歷史?當感覺到這種喜悅時,我也想和那些美麗的女人一樣,一只眼睛看著書中的世界,一只眼睛望向外面的世界,我也極想和你們這些天曉得從哪個遙遠時空欣賞著我的人們說話。我是個迷人而聰明的女子,也很喜歡被你們欣賞。如果偶爾不小心撒了一兩個小謊,也只是為了不讓你們在我身上得出錯誤的結論。

你們大概已經註意到,父親非常疼愛我。在我之前他有三個兒子,但真主把他們一個個從身邊帶走,只留下了我這個女兒。父親對我百般呵護,但我卻沒有嫁給一個他挑選的男人,而是嫁給了一位我遇見繼而喜歡上的土耳其騎兵。如果留給父親選擇,我的丈夫將不僅是最偉大的學者、對繪畫與藝術極具鑒賞力、有權有勢,而且會像《古蘭經》裏富有貴族的代表卡倫一樣富裕。這種男人,就算在父親的書裏也找不到半點蹤影,真要是非這種男人不嫁,那我想必註定一輩子就呆在家裏了。我丈夫的英俊眾所周知,透過媒人的介紹,他找到機會,在我從澡堂回家的路上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眼睛充滿著愛的火焰,我立刻就愛上了他。他有一頭黑發、白晳的皮膚、綠色的眼睛及強壯的臂膀:不過他卻像一個睡著了的小孩一樣安靜而無邪。盡管他在家中如女人般溫柔而文靜,但是,至少我自己能感覺到,他身上似乎還彌漫著一絲血腥的氣息,或許那是因為他把所有力氣都花在了戰場上殺人和掠奪戰利品。起先父親覺得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士兵,所以不願意把我嫁給他,我以死相逼,父親才同意了。這個男人由於他在接連的戰役中表現出過人的勇敢而獲得了一塊價值一萬銀幣的領地,從此以後大家都很羨慕我們。

四年前,一場和薩法維的戰役結束後,他沒有隨部隊一塊兒回來,一開始我並不擔心。因為隨著參加的戰鬥越來越多,他變得愈來愈精明老練,知道如何為自己制造機會,掠奪更好的戰利品帶回家,爭取更大的領地,為自己的部隊招募更多的士兵。有些目擊者說,與部隊分散後,他便帶著自己的士兵逃入了山裏。最初,我一直想著他就要回來了;然而兩年後,我慢慢習慣了他不在身邊。直到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整個伊斯坦布爾有那麽多的女人和我一樣,丈夫出外打仗都失蹤了,這時,我才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夜裏,躺在我們的床上,我們這些女人只能緊緊摟著孩子一塊兒哭。為了不讓孩子們哭,我對他們說一些充滿希望的謊言,比如某某人證明說他們的父親在春天來臨前就會回家。之後我的謊言由他們的嘴裏說給別人聽,再在別人的嘴裏越說越走樣,最後作為好消息又說回給我聽時,我反而變成了第一個相信的人。

原先我們與丈夫那溫和善良、從沒過過好日子的阿巴紮老父親,以及那同樣有著綠眼睛的弟弟一起,住在查社卡普一套租來的房子裏。家中的頂梁柱我丈夫失蹤後,我們便陷入困境。我公公原本是做鏡子的,但大兒子從軍賺錢後便中斷了,如今這麽大歲數又重操舊業。哈桑,丈夫的單身漢弟弟,在海關工作,隨著拿回家的錢越來越多,開始計劃爭奪“一家之主”的地位。某個冬天,因為害怕付不出房租,他們匆匆忙忙把負責家務雜工的女奴帶去奴隸市場賣了,從此要我接手廚房的活兒、洗衣服,甚至還要我上市集采買。我沒有抗議,沒有說:“我是幹這種活的女人嗎?”我咽下自尊,幹起了所有的活。然而,如今當小叔子哈桑夜裏不再有女奴可以帶進房後,他開始試圖闖進我的房門,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我當然可以馬上回到父親的家裏,但是根據伊斯蘭教法官所言,我丈夫在法律上仍然活著,如果我激怒了夫家的人,他們不僅可以逼迫我和孩子回到丈夫家中,甚至會讓我與留住我不放的父親受到處罰,以此來侮辱我們。說實話,我其實可以和哈桑上床睡覺,因為我發覺他比我丈夫更人性、更理智,當然他還深愛著我。但是,如果我想都不想就這麽做的話,到頭來很可能我不是當他的妻子,真主保佑,而是變成他的奴隸。因為,他們害怕我要求取得我的那一份遺產,甚至有可能拋棄他們,帶著孩子回我父親家,所以他們也不太願意請法官裁定我丈夫的死亡。如果在法官眼中,我的丈夫沒有死,那麽我自然不能嫁給哈桑,也不能嫁給別人,這樣我就被牢牢地綁在了這個家裏。因此,在他們看來,我丈夫的失蹤以及就這樣持續下去的不清不楚的關系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你們別忘了,我可是在給他們做家務,從煮飯到洗衣服什麽都做;不但如此,其中一個人還瘋狂地愛著我。

對於公公和哈桑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我嫁給哈桑,但要這麽做首先必須要找好證明人,然後再去說服法官。這樣一來,如果失蹤丈夫的血親,他的父親及弟弟,接受了他的死亡,也沒有任何人會反對關於他死亡的宣告,還有如果,只需要花幾個銀幣給證人作證在戰場上看見了他的屍首,那麽法官也會認定這一事實。只不過,最大的問題是我要讓哈桑相信,一旦成了寡婦,我不會離開這個家,不會要求我的遺產繼承權,或是向他要一筆錢才肯嫁給他;更重要的是要讓他相信我會心甘情願地嫁給他。我自然知道如果想在這點上取得他的信任,必須以一種令他信服的態度與他同床,如此一來他才能確定我是真的把自己給了他,不是為了取得他的同意與丈夫離婚,而是因為我誠摯地愛著他。

只要些許努力,我的確可能愛上哈桑。他比我失蹤的丈夫小八歲,丈夫在家時,哈桑就像我的小弟弟,而我也一直以這樣的情感疼愛他。我喜歡他質樸但又有激情的樣子,喜歡他愛陪孩子們玩耍的態度,也喜歡他有時望著我的饑渴神情,仿佛他是個快要渴死的人,而我則是一杯冰涼的酸櫻桃蛋奶。但我也明白得強迫自己才可能愛上這樣一個不但叫我洗衣服、也不在乎要我像個女奴或奴隸般上市場買東西的男人。那些日子,我常常回到父親的家中,盯著鍋碗瓢盆淚流滿面;深夜裏,我和孩子們總是擠在一起,相擁而眠。那段時間,哈桑也不曾給我機會改變心意。由於他不相信我會愛上他,不相信我們婚姻的必要前提將會不證自明,一點自信都沒有,因而總是采取一些錯誤的舉動。他試過圍堵我、吻我和調戲我。他說我的丈夫永遠不會再回來,還說他會殺了我。他恐嚇我,哭得像個嬰兒。他又急又慌,從不給時間來培養傳說中描述的那種真實、高貴的愛情。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嫁給他。

一天夜裏,當我與孩子們在房裏熟睡時,他試圖強行打開我的房門。我立刻起身,不顧是否會嚇到孩子,扯開喉嚨放聲尖叫,大喊家裏闖入了可怕的邪靈。我吵醒了公公,我所謂的對邪靈的恐懼和驚叫聲使得仍處於興奮當中的哈桑在他父親面前狼狽不堪。在我假裝的哀號和顛三倒四的有關邪靈的話語間,這個有頭腦的老人羞慚地發現眼前可怕的事實:他的兒子喝醉了,竟然想要哥哥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我說天亮之前不敢閉眼睡覺,要守在門口,保護我的孩子不受“邪靈”傷害。對此公公沒有回答。早上,我向他們宣布將帶我的孩子回父親家住一陣子,照顧生病的父親;這個時候,哈桑才接受了他的失敗。我返回父親家,隨身帶走幾件物品,作為婚姻生活的紀念:一只丈夫沒有賣掉的從匈牙利帶回來的鬧鐘,一根用最剽悍的阿拉伯駿馬的筋腱制成的鞭子,一副大布裏士出產的象牙棋,裏面的棋子常被孩子們拿來玩戰爭遊戲,以及我吵了多少回才沒有被賣掉的銀燭臺,這是那吉瓦戰役的戰利品。

正如我所預料,搬離失蹤丈夫的家,使得哈桑偏執而粗暴的愛情轉化為絕望但又令人敬佩的一團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不會支持他,因此與其恐嚇我,他轉而尋求我的憐憫,寄給我一封封情書,在信紙的角落畫上失戀的鳥兒、淚眼汪汪的獅子與哀傷的羚羊。我不打算對你們隱瞞,最近我重新開始閱讀這些信件。如果這些信不是他拜托某個畫家朋友所畫,也不是拜托某個詩人朋友所寫的話,那麽哈桑還是有很豐富的想像力的,而當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時,我從來就不曾察覺到這一點。最近的一封信中,哈桑發誓他會賺很多錢,絕不再讓我成為家務活的奴隸。發現他貼心、敬重、幽默的口吻,加上孩子們無休無止的爭吵和哀求,以及父親的抱怨,使得我的腦袋亂成了一鍋粥,而正因為如此我才打開了那扇百葉窗,就像是為了向世界吐出一口悶氣。

趁哈莉葉還沒有準備好餐桌,我用最高級的阿拉伯椰棗花給父親調制了一杯苦酒,在裏面摻入一匙蜂蜜和幾滴檸檬汁,接著安靜地來到父親跟前,他正在閱讀《靈魂之書》。我像個幽靈,靜悄悄不讓人察覺地把酒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喜歡這樣。

“下雪了嗎?”他問,聲音如此微弱而憂傷。當下我就明白,這將是可憐的父親最後一次看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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