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 11.我的名字叫黑

雪從深夜開始,一直下到清晨。整個晚上,謝庫瑞的信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在空蕩蕩的屋子中空蕩蕩的房間裏心情激動地來回走著,偶爾傾身倚向燭臺,在昏暗燭火的閃爍燭光下,看著我戀人生氣的筆跡:這些字母急躁顫動,翻著筋鬥地想要欺騙我,忽左忽右地搖擺行進著。陡然間,百葉窗在我眼前打開,我戀人的臉龐和她悲傷的微笑在我眼前浮現。一見到她真實的面孔,我就忘掉了最近六七年在我心中藏著的那張櫻桃紅的小嘴已逐漸變大了的臉。

深夜,我沈浸在了婚姻的幻想之中:我毫不懷疑我的愛情,也相信它會得到同樣的回報,我們就這樣幸福地結了婚;然而,我夢中想像的幸福,卻在一棟帶樓梯的房子裏遭到了打擊;因為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開始與妻子爭吵,無法讓她聽我的話。

我明白這些不祥的畫面,是來自葛薩利《宗教精神學的復興》一書中關於婚姻之惡的段落;單身在阿拉伯時,好幾個夜晚我都讀這本書。不過,我記得在同樣的段落中,還更多地提到了婚姻的好處,雖然這些段落我讀過好幾遍,但此刻我怎麼想也只能記起其中的兩條:第一,男人結婚以後就會有人井井有條地打理家務(而在我幻想中的屋子裏卻沒有);第二,我就可以免除自瀆的罪惡,無需再帶著一種更深的罪惡感,怯懦地跟隨皮條客鉆進漆黑的小巷,鉆進娼妓的巢穴。

深夜裏這種獲救的想法,再次引發了我手淫的念頭。為了解決心中這種無法克制的沖動,我在單純的欲望驅使下,像往常一樣縮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裏。然而過了一會兒,我卻發現舉不起來了。十二年之後我再度墜入了愛河!

這個發現在我內心激起了極大的興奮與恐懼,使我繞著房間,幾乎像燭火般顫抖地踱起了步。如果謝庫瑞是想故意現身窗口,那麼還有什麼必要寫這封意思完全相反的信呢?如果女兒是那麼的不想要我的話,她的父親又為什麼要邀請我來?難道說是父女倆在跟我玩遊戲嗎?我在屋裏來回踱著步,感覺到房門、墻壁及嘎吱作響的地板和我一樣打著磕巴,試圖嘎嘎吱吱地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我望向多年前我畫的那幅畫,畫中席琳擡頭看見胡斯萊夫的畫像懸掛在樹枝上,隨即墜入了情網。這幅畫是我受姨父當時剛從大布裏士得到的一本書中同樣一幅畫的啟發而畫的。此時看著這幅畫,並沒有像往昔那樣讓我每每想起它就感到難堪(因為畫和愛的表白都太簡單直白),也沒有喚起我年輕時代的快樂回憶。天快亮時,我已經想明白了:謝庫瑞正巧妙地引誘我進入一場愛情的棋局。借由退還這幅畫,她已經移動了一顆棋子。我坐了下來,在燭光下給她寫了一封回信。

早晨,小睡了一會兒之後,我把信揣在胸前,走上街頭,沿著街道走了很長一段路。積雪拓寬了伊斯坦布爾狹窄的街道,也使得城市不再那麼擁擠。四周變得更加寂靜而死氣沈沈,正如我童年時一樣。年少時在下雪的冬天,我總以為伊斯坦布爾的屋脊、圓頂和花園似乎是被烏鴉包圍著的,此時我又有了同樣的感覺。我飛快地行走,聽著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看著呼吸吐出的白霧。我逐漸興奮起來,想著姨父要我去拜訪的宮廷畫坊,也一定和街道一樣安靜。走進猶太社區之前,我托路旁一個小孩替我給艾斯特傳了個口信,告訴她正午禱告之前到何處跟我碰面,她將會替我把信轉給謝庫瑞的。

我早早地來到了位於聖索菲亞清真寺後面的宮廷畫坊。除了屋檐上懸垂的冰柱,畫坊大樓沒有絲毫改變,與我小時候在這裏當學徒、和姨父一起進進出出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跟隨一位俊美的年輕學徒一路穿行,兩旁是那些長年浸淫在糨糊及裝訂膠水氣味中的年老裝訂大師們、年輕時就已駝背的細密畫大師們,以及混合顏料的年輕學徒,他們甚至看也不看放在膝蓋上的碗,而是悲傷地凝視著爐裏的火焰。在一個角落裏,我看見一個老人把一顆鴕鳥蛋放在腿上,正在蛋殼上認認真真地畫著瑣碎的圖案,另一名大叔則專註地在紋飾一個抽屜,一位年輕學徒恭敬地在一旁看著兩人。透過一扇敞開的門,我見到一幫學生正在挨訓,他們低垂著頭,臉漲得通紅,鼻尖幾乎要碰到在面前攤開的書頁,努力想弄清楚自己犯的錯誤。另一個房間裏,一個憂傷的學徒仿佛暫時忘了顏色、紙張和繪畫,只是呆望著剛才我興沖沖走過的街道。敞開著的房門前,那些正在臨摹繪畫、準備模板和顏料、削筆的畫師們用敵視的眼光側目看著我。

我們爬上結了冰的樓梯,穿過環繞屋內二樓的回廊。下方積雪覆蓋的內院,有兩個孩子般大小的學生,盡管包著粗厚的羊毛鬥篷,仍然冷得發抖,他們正在等待著什麼,或許是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處罰。我回想起自己年少時,那些懶惰或浪費昂貴顏料的學生都要被責打和處以笞跖刑,那一棍一棍都落在他們的腳底板上,直到打出血為止。

我們走進一個溫暖的房間,見到了一些舒舒服服跪坐著的畫師,但他們不是我所想的那種大師,而是剛結束學徒階段的年輕人。由於幾位被奧斯曼大師賜予工匠坊代號的大畫師們如今都在家裏工作,這裏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一位富裕偉大蘇丹的畫坊,而像是遙遠東方偏遠山區中破敗了的駝馬店裏的一個大房間。

十五年之後我第一次見到了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他就坐在邊上的一個長桌臺旁,我感覺與其說他像個影子,不如說他更像個幽靈。在外的那些日子裏,每當幻想著繪畫的事時,這位偉大的大師總會出現在我崇敬的心中,就像畢薩德一樣。此刻,雪白的光線從面向聖索菲亞清真寺的窗戶灑落,襯著他一身白衣,看起來仿佛他早已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幽魂。我親吻了他的手,看到上面布滿了老人斑,接著介紹了自己。我說小時候,我姨父曾讓我在這裏學習,但之後我選擇了公職,離開了此地;這些年來一直在路上東奔西走,在東方各城給帕夏們當書記員或財務秘書。我還告訴他,我和塞爾哈特帕夏等人一起認識了許多大布裏士的書法家及插畫家,組織編纂書籍;曾在巴格達、哈勒普、凡城和第比利斯呆過,看到過許多戰役。

“啊,第比利斯!”大師看著從冰雪覆蓋的花園滲過窗上油布射入屋內的光線說:“那裏正在下雪嗎?”

他的表情正如那些長年精研技藝終至失明的波斯前輩大師,他們到了某個年紀後,過著半聖人、半癡呆的生活,關於他們有著永遠也說不完的傳奇故事。當下,從他那精靈般的眼中,我看出他極為討厭我的姨父,也看出他在懷疑我。盡管如此,我還是向他解釋說,在阿拉伯的沙漠中和在這兒一樣,雪不只是落在聖索菲亞清真寺上面,同時也會飄落在記憶當中。我還編了一段故事:當雪花落在第比利斯城堡上時,洗衣婦會唱起有著花朵色彩的歌曲,孩子們則把冰激淩藏在枕頭下為夏天預留。

“你給我講講,你到過的國家裏那些畫家和細密畫家們都在畫些什麼。”他說。

角落裏,一個雙眼朦朧的年輕畫家正在描紙上的格線。他原本陷入沈思,聽到這句話,從畫桌上擡起頭,和屋裏其他人一樣,他望著我的表情似乎在說:“現在講講你最真實的故事吧。”這些人,大多數不知道自己所住街區雜貨店的老板是誰,也不知道面包的價格有多高,但我卻一點也不懷疑他們知道在大布裏士、加茲溫、設拉子和巴格達誰畫得怎麼樣,也不懷疑他們知道哪個畫坊、國王、君主、王子花多少錢編書,更不懷疑他們聽說了太多的最新謠言和傳說,這些謠言和傳說至少在這個範圍內就像瘟疫一樣流傳得很快。盡管如此,我還是跟他們講了,因為我是從那兒、從東方、從波斯帝國來的。在那裏,軍隊相互爭戰,王子們互相殘殺,把城市掠奪一空之後再燒成灰燼;在那裏,每天都在談論著戰爭與和平;在那裏,好幾世紀以來寫下了最優美的詩歌,創造出了最精致的彩飾和繪畫。

“塔哈瑪斯普君王統治了五十二年。最近幾年,你們也知道,他忘卻了對書本、彩飾及繪畫的熱愛,冷落了詩人、插畫家及書法家,自己隱遁到宗教信仰中。他過世之後,兒子伊斯瑪伊爾登上了王位。”我說,“塔哈瑪斯普沙皇一直很清楚兒子性情暴烈且好鬥,因此把這位未來的沙皇關起來囚禁了二十年。新君王一登上王位就瘋狂地殺死了自己的弟弟,有的被他弄瞎了眼趕了出去。然而,他的敵人最後引誘他吸食鴉片,摧毀了他的心智,徹底擺脫了他。他們把他智能不足的哥哥穆罕默德?忽達班德拱上了皇位。在他的統治下,所有王子、他的兄弟們、總督們與烏茲別克人,所有的人全都開始叛亂。他們彼此廝殺,攻打我們的塞爾哈特帕夏,猛烈的戰火將整個波斯籠罩在漫天煙塵之中,混亂不堪。現在的君王,沒有金錢、沒有智慧,又是半個瞎子,實在沒有能力請人繪畫、制作書籍了。因此,加茲溫和赫拉特的神奇畫家,在塔哈瑪斯普君王的畫坊裏創造出奇跡的所有這些年長的大師及他們的學徒,這些畫筆一揮能讓馬兒奔騰沖刺、讓蝴蝶翩然展翅飛離書頁的畫家和著色師們,所有那些裝訂大師及書法家們,沒有一個不是窮困潦倒、身無分文、甚至無家可歸。他們有些人北上進入了烏茲別克,有些到了西邊的印度,有些則來到了伊斯坦布爾。有些人轉行做了別的工作,糟蹋著自己和自己的榮譽。有些人則投靠了互相為敵的各個小王子和總督,開始在他們手下繪制一些巴掌大小的書籍,其中最多也只有三五頁插圖。到處可見書寫潦草、倉促繪制而成的廉價書本,正好符合那些普通士兵、粗俗帕夏和嬌寵王子們的品味。”

“他們願意為多少錢幹活?”奧斯曼大師問。

“我聽說那麼有名的薩德齊先生為一位烏茲別克騎兵繪制一本《珍奇異獸》,只拿了四十金幣。我在艾爾祖魯姆一位剛剛東征回來的鄙俗帕夏的營帳裏,看見一本猥褻圖片的畫冊,裏頭包括名家錫亞兀什的作品。有一些尚未放棄繪畫的大畫師則制作單張圖畫販賣,那些畫甚至不屬於任何一本書,不屬於任何一個故事。觀察那些單張圖畫時,你不會去考慮它是哪一個故事的哪個場景,你會去欣賞圖畫本身,純粹是為了飽飽眼福。比如說,你可能稱贊:‘這跟真的馬一模一樣,美極了。’然後你會基於這點付錢給畫家。戰爭和交媾的圖畫相當搶手。一場人數眾多的戰鬥場景已經降到了三百銀幣,且幾乎沒有人來預訂。為了賤價吸引買家,有些人幹脆只在未上膠的粗紙上畫黑白畫,連一絲一毫的顏料都不塗。”

“我有一位極具天賦而極為知足的鍍金師,”奧斯曼大師說,“他筆下的作品非常高雅,因此我們稱呼他為‘高雅先生’。然而他離開了我們。已經六天了,到處都找不到他。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怎麼可能會有人想離開這麼一間畫坊,這麼一個溫馨的家呢?”我說。

“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這四位我從他們學徒時代訓練出來的年輕大師,目前遵照蘇丹陛下的吩咐在家裏工作。”奧斯曼大師說。

這麼做,表面上是為了讓他們能夠更舒服地繪制畫坊所有人都參與的慶典敘事詩。這一次,蘇丹並沒有在宮廷內院為他的細密畫師們設置一個特別工作室,而是命令他們在家中進行繪制。這個安排很可能是為了我姨父的書而下的命令,想到這一點,我陷入了沈思。奧斯曼大師的話中到底有幾分暗示?

“努裏先生,”他叫來一名蒼白而駝背的畫師,“領我們黑大師作一場畫坊‘巡視’!”

“巡視”是蘇丹殿下每兩個月一次參觀細密畫家畫室時的例行儀式,有一段振奮人心的時期,蘇丹陛下非常認真註意畫坊裏的活動。在財務大臣哈茲姆、編年史詩大臣羅克曼,以及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的陪同下,蘇丹陛下會聽取介紹畫師們正在繪制哪一本書的哪幾頁,誰為哪一頁鍍金、誰為哪一幅圖上色,然後再一個接一個,介紹所有參與人員的工作,包括著色師、格線師、鍍金師,以及心靈手巧的細密畫大師們。

看到他們舉行一場假的儀式讓我很難過,真的“巡視”再也不曾舉辦,因為負責大部分手抄繪本寫作的編年史詩大臣羅克曼大人,如今已年老力衰出不了門了;因為奧斯曼大師時常在一陣盛怒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代號為蝴蝶、橄欖、鸛鳥與高雅的四位大師在家裏工作;同時更因為蘇丹陛下在畫坊裏不能再像個孩子般激動起來。就如許多細密畫家一樣,努裏先生一事無成地老去,不曾充實地享受生活,也沒有專精他的手藝。不過,他並沒有白白地躬身在工作臺前變成駝背:他始終仔細留意畫坊裏發生的一切,留心誰畫了哪一幅精美的圖畫。

我興致勃勃地第一次欣賞到傳說中的慶典敘事詩,書中描述蘇丹陛下王子們的割禮慶典。還在波斯時,我就聽過許多關於這個歷時五十二天的割禮慶典故事,全伊斯坦布爾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參加了這一慶典活動,而當時作為紀念這項盛事的這本書籍尚在繪制當中。

翻開我面前的第一幅圖畫,它所描繪的是在已故易蔔拉欣帕夏官邸的涼廊下,世界的保護神蘇丹陛下,正在凝視著下方賽馬場裏的慶典活動,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他十分滿足。他的臉孔,盡管五官沒有細膩到可以讓一個人在眾人中分辨出他來,筆鋒卻極為熟練而充滿敬意。這幅畫橫跨兩頁,蘇丹殿下在左頁,在他的左邊則是站在圓拱形柱廊裏和窗口的許多大臣、帕夏,以及波斯、韃靼、法蘭克與威尼斯的使臣。由於他們不是君王,因而他們的眼睛是倉促而隨意畫的,並沒有特別註視什麼,只是大致觀望著廣場裏的活動。稍後,我註意到在其他圖畫中,盡管墻上的裝飾、樹木、屋瓦的風格與顏色有所不同,但位置安排和畫面的結構都是重復的。等到書法家寫完內文,插畫完成,書本裝訂好後,讀者翻閱書頁時,就會看到蘇丹和受邀而來的人群都站在同樣的位置,以同樣的目光看著同樣的賽馬場,但通過截然不同的色彩,就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慶典活動。

我也都看見了:我看見人們爭相搶奪放在賽馬場裏的上百碗肉飯;我看見活生生的兔子和小鳥從一只烤牛裏蹦出來,嚇壞了前去搶肉的人群;我看見銅匠大師們駕著一輛輪車,駛過蘇丹陛下面前,車上躺著一個人,他把鐵砧放在自己赤裸的胸膛上,其他人則拿著槌子在上頭敲打銅片,卻絲毫沒有傷到他;我看見玻璃彩繪師們乘著馬車,一邊在玻璃上畫著丁香樹和柏樹,一邊遊行經過蘇丹陛下面前;我也看見糖點師父騎著載滿一袋袋糖的駱駝行過蘇丹陛下面前時,展示著一籠籠糖制的鸚鵡,同時吟唱著甜美的詩歌;還有年老的鎖匠們,在車上展示了各種各樣的掛鎖,扣鎖、門閂鎖及鏈鎖,抱怨新時代和新門窗的邪惡。蝴蝶、鸛鳥和橄欖共同畫出了一張描繪魔術師的圖畫:其中一個魔術師正讓雞蛋隨著另一個人的鈴鼓節拍,滾過一根木棍而不掉落地面——仿佛是在一片寬闊的大理石板上滾動。在一輛馬車裏,我清楚看見船長科勒奇?阿裏帕夏讓他在海上俘虜的異教徒們用泥土堆成了一座“異教山”,接著他把所有奴隸塞進馬車,等來到蘇丹面前時引爆了“山”裏的火藥,展示著他是如何用大炮炸得異教徒的國土哀鴻遍野的。我看見胡子刮得幹幹凈凈的屠夫們穿著玫瑰色和紫色的制服,手裏拿著大片切肉刀,微笑著面對吊在掛鉤上、剝了皮的粉紅色綿羊。馴獸師們牽著一只綁著鐵鏈的獅子來到蘇丹陛下面前,逗弄並激怒它,直到它的眼中燃起血紅的怒火,周圍的觀眾看了鼓掌叫好。接著在下一頁,我看見這只象征伊斯蘭的獅子,正在追逐一只灰粉紅色的豬。在另一張圖畫中,一輛馬車上載著一間理發店,一位理發師從天花板倒吊而下,為顧客刮胡子;他的助手身穿紅衣,手裏拿著鏡子和一個裝香皂的銀碗,等著收小費。這幅畫我看了又看,後來問這件作品是出自哪一位了不起的細密畫家。

“一幅畫真正重要的,是通過它的美,讓人了解生命的豐富多彩、仁愛,讓人尊重真主所創造的繽紛世界,讓人了解內心世界與信仰。細密畫家的身份並不重要。”

細密畫家努裏顯然比我想的要圓滑得多,他話中的保留,是否因為明白了我姨父是派我來這裏進行調查的?或者他只是轉述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的話?

“書中所有的鍍金工作是由高雅做的嗎?”我問,“現在是誰代替他做呢?”

孩童的尖聲嚎叫從面向內院的門外傳來。下方,其中一位部門總管已經開始執行笞跖刑,被打的學徒們很可能是被抓到在口袋偷藏紅色顏料粉末,或是把金箔夾藏在紙張裏;大概就是剛才我看到在寒風中等待的那兩個人。年輕的畫師們不放過嘲笑他們的機會,都跑到門口看去了。

“等學徒們依照奧斯曼大師的指示,在這幅畫中用玫瑰的粉紅色塗好競技場的地面,”努裏先生小心謹慎地說,“但願我們的兄弟高雅先生,無論此刻身在何方,屆時將會回來接手完成這兩頁的鍍金。我們的大師,細密畫家奧斯曼,要求高雅先生把每一幅畫中的競技場地面塗上不同的顏色。玫瑰粉紅、印度綠、番紅花黃或是鵝屎的顏色。任何人看了第一張圖畫都會明白這是一個廣場,應該是土的顏色,然而在第二張、第三張圖中,他會希望看到別的顏色,為眼睛增加樂趣。彩飾的目的就是為了使頁面充滿喜慶。”

我們註意到一位助手把一張紙放在了一個角落,上面有一些圖畫。他正忙於《勝利之書》裏的一張單頁圖畫,這張圖畫描繪的是一隊海軍船艦出發作戰。不過很明顯,聽到朋友被痛打腳底板的尖叫聲他就跑去看了。他拿了一塊船的圖樣描邊,重復畫出一艘艘一模一樣的船只,看起來甚至都沒有接觸到海面。然而這種不精確、看不出風吹的船帆,並不是因為圖樣的緣故,而是因為年輕畫師的功力不足。我難過地看著那塊圖樣從一本舊書上被粗暴地剪了下來,那是一本什麼書,我卻看不出來,或許是一本圖樣集。顯然,奧斯曼大師已經對許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了。

我們來到努裏先生的畫桌旁,他驕傲地說自己花了三個星期鍍完了一枚璽印。我滿懷敬意地欣賞了鍍金璽印,它被畫在一張空白的紙上,以確保沒人會明白這是要送給誰的、有什麼用處。我非常清楚在東方有許多不安分的帕夏,單單看見蘇丹陛下尊貴而充滿力量的璽印,便放棄了反叛之心。

接著,盡管我們看到了書法家傑瑪爾抄寫、完成並留下的最新經典之作,但為了不給那些打壓、反對色彩與繪畫的人們留下話柄,我們很快翻了翻就過去了。

描邊師奈塞爾正在修補一張圖畫,說是修補,其實是在破壞。這是一張描述胡斯萊夫在給席琳洗澡的裸露畫面,這是尼紮米的《五部曲》中的某一頁,而這本書則是帖木兒之子的年代所留傳下來的。

一位九十二歲、半瞎的前大師,平時總愛絮絮叨叨說著同樣的故事:六十年前他在大布裏士親吻過畢薩德大師的手,那位傳奇的名大師當時又盲又醉。此刻他用顫抖的雙手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筆盒上的紋飾,這個筆盒三個月之後才能完工,屆時將獻給蘇丹殿下作為節日禮物。

突然間,一陣寂靜包圍了整個畫坊,近八十名在一樓許多小小隔間裏工作的畫師、學生與學徒,全部鴉雀無聲。這是責打過後的寂靜,類似的情形我聽說過許多;過一會兒這樣的寂靜將被打破,有時候是一聲討人厭的輕笑或是一句玩笑,有時候是令人想起學徒年代的一兩聲啜泣和突然要哭喊之前的呻吟;細密畫師們也會想起自己學徒時代所遭受的責打。然而,某一瞬間,這位九十二歲的半盲大師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更深層的東西:就在這裏,就在這遠離所有戰爭與紛亂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已走到了盡頭。世界末日前的一剎那,想必也是如此寂靜。

繪畫是思想的寂靜,視覺的音樂。

親吻奧斯曼大師的手道別時,我不僅對他無比尊敬,同時升起一股完全不同的情感,使我的心靈混亂不已:憐憫混雜著對一個聖者的仰慕,一種奇特的罪惡感。這,或許,是因為我的姨父——他要求畫家們,不管公開或秘密地,去模仿法蘭克大師的技巧——是他的對手。

同時,我忽然感覺到,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在人世間見到這位大師了。於是在一股渴望取悅於他的沖動下,我問了一個問題:

“我偉大的大師,我親愛的閣下,是什麼區分出優秀的細密畫家,使他們不同於一般?”

我以為這位習於如此奉承問題的畫坊總監,會給我一個漫不經心的回答,也以為此時他已全然忘記了我是誰。

“並沒有一個單獨的標準,可以分辨優秀的細密畫家與拙劣不實的畫匠。”他態度嚴肅地說,“這會隨著時間而改變。然而,當他面對威脅藝術的邪惡時所持有的技巧與道德卻非常重要。如今,為了了解一位年輕畫家有多麼優秀,我會問他三個問題。”

“什麼問題?”

“他是否認同新的風尚,受中國人與法蘭克人的影響,堅持自己應該擁有個人的繪畫風格?作為一位插畫家,他是否想要與眾不同?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是否企圖像法蘭克畫師一樣,在作品某處簽上自己的名字?為了了解這一點,我會先問他一個關於‘風格’與‘簽名’的問題。”

“接著呢?”我尊敬地問。

“接著我會想知道,在最初委托制作原書的君王和蘇丹死後,書籍被轉手、被拆散,書中我們的圖畫被用於別的年代、別的書,對此這位插畫家會怎麼想。這是個很敏感的東西,不單單只是傷心或高興的問題。所以,我會問插畫家一個關於‘時間’的問題,插畫家的時間與安拉的時間。你聽得懂嗎,孩子?”

不懂。但我沒這麼說。相反的,我問道:“那麼,第三個問題呢?”

“第三個問題是‘失明’!”偉大的畫坊總監奧斯曼大師說,然後他陷入沈默,仿佛這是顯而易見的,無需再作解釋。

“關於‘失明’是怎麼樣呢?”我羞愧地問。

“失明就是寂靜。如果你結合我剛才說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問題,‘失明’便會浮現。它是一個人繪畫的極致:它是在安拉的黑暗中看見事物。”

我也沈默了下來。我走出屋外,不疾不徐地走下結了冰的樓梯。我知道我將會拿大師的三個偉大的問題去問蝴蝶、橄欖和鸛鳥,不只是為了有話題可聊,而是想更了解與我同齡的這三位當代的傳奇人物。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立刻前往繪畫大師們的家。我來到猶太社區附近一個新的市場,那裏可以居高臨下俯瞰金角灣與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交匯處,在那兒與艾斯特碰了面。艾斯特真是個活寶:在一群采買的女奴之間,在那些穿著那種松松垮垮的褪色長衫的貧民區女人們之間,在聚精會神挑揀胡蘿蔔、榅桲與一串串洋蔥和蘿蔔的人群之間,她不得不穿著一身粉紅色猶太長袍;她的身體肥胖而靈活,一張嘴永遠動個不停,瘋狂地向我擠眉弄眼,做著各種示意。

她以一種老練而神秘的姿勢,把我交給她的信塞進燈籠褲裏,好像整個市場都在窺視我們。她告訴我,謝庫瑞正在想著我。她收下小費,當我說“拜托快點,馬上就把信送去”時,她指了指布包,表示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忙,然後告訴我中午時分才能把信交給謝庫瑞。我請她轉告謝庫瑞,我正要前去拜訪三位年輕的細密畫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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