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克.洪席耶: 《時間 敘事 政治》(8)

這種能夠創生出另一種事件次序,以及事件之間的另類連結形式的時刻力量,在現代有了一種矛盾的宿命。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者的革命傳統將其當作「壞的時間」:短暫時刻的時間、想像未來的時間,對比於以歷史歷程的知識為基礎的行動時間性。另一方面,時間尺度中的斷裂成為另一種革命的原則,亦即被稱為文學的虛構藝術之現代革命。這種革命非常準確地質疑了亞里斯多德式的對立,即時間延續與因果連結之間的對立。這讓我想到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一篇名為〈現代虛構〉(Modern Fiction)的文章,她在文章中譴責了情節的專制,也反對作者在自己要寫的東西、與真實時間粒子持續在讀者心中的作用之間,製造了因果之間的虛假關聯。在虛構故事中,時間次序的斷裂常常被視為是文學迂迴而菁英的立場,因為她花時間去詳細描述那些悠閒布爾喬亞靈魂的各種感覺。但這樣的批評會讓我們忘記了,這種時間尺度的斷裂首先解除了兩種人類範疇間的對立。時間粒子依序落下的這種時間,正是主動之人與被動之人所共有的共同時間,這是吳爾芙筆下的女主角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與所有與她交會的無名生命共享的時間;這也是那些拼命想要粉碎次序之人的時間,那次序將他們困在時間分界上錯誤的那一邊。藏在戴洛維夫人全神貫注於宴會準備的那天之後,我們可以感受到由福婁拜(Flaubert)所描述的另一種日子:也就是農家女兒愛瑪.包法利(Emma Bovary)望向窗外的那一天,她注視著幾個小時一成不變的流逝,並企圖發明一種可以打破這種次序重複性的故事;而藏在這天之後的,則是木匠高尼將奴役的時間轉化為自由的時間的那天。現代文學虛構將這種時間——也就是幸與不幸的鬥爭會發生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刻——置入虛構的核心:一個由微事件的多樣性所構成的時間,其民主的共存與民主的交互滲透被相對放置在從屬的時間對面,而這種從屬的時間則是傳統文學虛構的特性。這意味著,透過將演員棄置於徒然妄想擁有他們所不能擁有的時間的不幸之中,它從膠著於日常生活的男女那裏重新取得、並創造了自己的時間,這同時也是一種敘事的新紋理。11

為了從必然性的大敘事——也就是在管理單一可能性、與迎接最終災難之間二選一的情境——中脫身,我認為重新思考三件事之間的遊戲是有用的:全球歷程的各種敘事、各種解放時刻的時間性與文學虛構,而我發現這對於在今天重新思考個體的經驗時間、與集體宣稱的時刻之間的可能連結時,特別有用。一方面,基於在「浮動」人格(“flexible” individuality)或「新自由主體性」(“neoliberal subjectivity”)與全球歷程法則之間的一致性——基於這個法則此後會施展對我們生命時間的全盤掌控,我們似乎必須去質疑某些流行的分析。對我而言,就不可能接受哈特(Michael Hardt)與內格里(Antonio Negri)的分析,他們透過假定工作時間與生活時間之間的同一性,試圖描繪出一個逆轉的結論:未來的共產主義的時間早已出現在資本主義生產的當下形式之中。但事實上,與他們的假定相反,當代工作經驗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其實是非連續、充滿凹陷且千瘡百孔的時間經驗:有工作到失業成為無止盡的過程、兼職工作機會越來越發達、乃至於所有形式的臨時工;而以下的人數也倍增:同時分屬於支薪工作時間與教育時間、藝術性時間和微薄日薪時間的人們;那些訓練來從事特定工作到頭來卻做完全不同的工作的人們;那些在某種世界工作卻住在另一種世界的人們。

11法譯 9:「失落大敘事的理論標示出兩種時間訴說法之間沒有解決的張力:要不是向內在目的延伸之時間串中時刻的總體化,或是生活形式的分配與再分配。有位文學的理論家,埃里希.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就將這張力置放在西方寫實主義史的核心位置。他為了測量寫實主義的進程建立了兩個標準。一是將所有個體命運收束在經濟與社會關係的總體性中,一如穩定的演化;另一是容許最為樸實、最一般的人,成為虛構中的主角。在他的想法中,這兩種標準會相互應和:任一個體因為都參與在經濟與社會世界的整體能動中,所以夠格被提升為完整主體。然而,歷史卻沿著這兩種判准的瓦解而前進:就像維吉妮亞.吳爾芙在《散步到燈塔》(Promenade au phare)中,用度假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時刻,標示出事件的發生點。也正是這種對任一時刻的堅持,讓奧爾巴赫看見一個平等世界的承諾。我們這個時代為全球時間與個體生命時間的關係所生產的敘事,似乎不急著面對這些困境。它們為我們描繪出一種個體時間與全球系統時間之間的一致,它們藉著兩種對立於馬克斯敘事的變項來完成這種一致性。一邊繼續著意識形態的馬克思視野:描繪出以自主與創意價值型塑出的靈活人格或新自由主體性,和從個體幻象汲取利潤的資本主義全球邏輯之間的完美一致性,這些個體還以為能夠自由管理自己的時間和作為,以掌握如今幾乎等同於生活時間的工作時間。另一邊則繼續著資本主義的馬克思視野,鍛造著自我毀滅與提取出另一種一致性的條件:它們將這些『靈活個體』變成計時薪的『知識無產』勞動者,甚至順理成章成為非物質資本下—等同於集體智識之共產主義—生產工具的持有者。這些讓個體時間與系統時間相應和的矛盾版本,似乎對於標誌出我們現況的這種時間經驗的最複雜形式同樣無感。連一般被用來總結上述這些問題的字『未定性』(précarité),也是既準確又不足。」(41-43)

(10月 2, 2019 道器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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