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克里斯托弗•本森《追隨本心:回蕩世紀的劍橋哲思》(7)

藝術就是人生?

我的一位老朋友與我一樣都是作家,但我們的創作觀點大相徑庭。我們時常會討論寫作的苦與樂。之所以說苦與樂,要看你是否順著他的意。我們沒怎麽討論寫作的工具或是習慣,無論是鉛筆或是鋼筆,坐在桌子前或是趴在長椅上,這其實都關系不大。我們討論的是寫作的技巧,或者說是寫作的藝術。他總是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我只是一位“工匠”式作家,而他則是一位純粹的藝術家;又或者,我只是一位“業余者”,而他則是“專業人士”。對於他這樣的結論,我不敢認同。當然,他會告訴我一些貌似讓人震驚的事實。比如,在他寫作之前,腦海中已有了極為詳盡的計劃,他清楚每一頁應該寫什麽內容,甚至細化到了每一行的字數上。當然,我在寫作時也會有一個大概的輪廓,但在下筆之前,我不敢確定某一部分大約會占據多少篇幅。當我說出這樣的想法時,他露出不屑的笑容。他語氣堅決地說,這樣的說法就好比一位雕刻家在雕琢塑像時,說自己不知道塑像手腳的比例該多大,是否一條腿應比另一條長一倍。對此,我的回答與林肯總統的回答是相類似的——當軍隊參謀在討論著一位最優秀士兵的身材比例時,其中一人問:“那他的腳應該多長呢?”林肯總統回答說:“我想,腳的長度至少應該夠他們站立在地面上!”

朋友聽我說完之後,笑了。他告訴我,這只是一個關於寫作藝術的討論,準確地估量素材的價值,然後加以利用的問題。語言必須隨作者而動,而不是讓作者受語言擺布。對此,我反駁說無論最終長出什麽花朵,都會自有其形狀與結構的。朋友說我不尊重文學形式。

事實上,我是很尊重文學形式的。我以為,世間萬物的好壞曲直,其實取決於我們所選取的眼光。在作品的意義與寫作風格上,作者是希望這些永恒存在,還是如流星劃過呢?我想,真正能留下來的,也只是個人的寫作風格了。以迷糊的語言或是混淆的思路表達深沈或是偉大的思想,是不會招引讀者的註意。這也根本不能與用華麗的語言、扣人心弦的表達方式包裝下的輕浮或瑣碎的思想相提並論。比如,詩人的思想一般而言都不是充滿新意,也不一定是細膩的,而是我們平時也會說出口的東西。只是當我們看到這些思想用對稱的詩句齊整地表達出來,就會感嘆說:“就是這樣了。我在腦海中已經這些話語思想了不下數百次,但就是難以將其形狀勾畫出來。”作家之所以顯得偉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讀者是否認可他們的思想。之前,作者很多的言語顯得那麽樸素與尋常,但以詩句的形式表達出來後,瞬間就能讓讀者感受到這種思想的美感。我們看到一張被人讚美的臉蛋或是創新的形式之後,多數人都能感受美感的存在。但是,詩人卻能透過生活的勞累與日常的蒜皮瑣事,找尋最為簡樸的美感。


我想,相比於表達思想時的側重以及平衡感,也許我更看重語言自身的美感。誠然,作品合理的結構與呈現的形式,也是我所願意看到的。若是寫作的形式過於明顯,在我看來就好像一株修剪整齊的紫杉樹。我更願見一棵樹順其自然地生長,而不是被修剪成孔雀或是花瓶的模樣。

我們的“鄰居”法國要比英國人對文學形式有著更為執著的精神。雖然,他們所寫的故事與小說裏不乏對形式的妙用,但我更多感到的,是壓抑而不是興奮。我覺得,他們的文學缺乏生命應有的自由與自然。他們創作的藝術形象的厚度,與人生及人性的品格都不大相符。若是某位作者想在一本書裏真實地描繪生活以及人的性格,那麽,我覺得他就該遵循生活與個人性情的自然發展規律。若是一本書充滿作者“操縱”的痕跡,我會覺得這本書只是一出木偶劇,導演在背後用手牽引著木偶的一舉一動。可能在某種程度上,這也算精彩的演出,讓人覺得有趣,但這並非我所要找尋的樂趣。我所欣賞的,是生命的神秘、斷續,甚至插曲,而不是作者流暢但不真實的文字。因此,我偏愛內容結構松散、描述生動的書,就如托爾斯泰的小說沒有給我糾纏於形式的感覺,而更像生活本身所應展現的畫面。我不想看到世上每樣東西都需要一個解釋,也不願意看到任何事情都排列的整齊有序。我期望更為宏大、不羈與雜亂的東西,一如生活本身所呈現的內涵,這至少讓我感覺到某種宏大與雜亂。

我覺得,制定任何文學原則都是毫無意義的。畢竟,這些所謂的原則都只是從一些著名作家的作品中歸納出來的。之後,可能出現了一位新生代作家,他的作品也許將之前的這些原則全部推翻了。那麽,文藝評論家又會忙著制定新的原則。就以羅斯金為例吧。他早年所寫的書充滿了激烈的辯論與工整的段落,不時可見流暢的語言,就像洶湧的波濤映著日光,翻滾而過。羅斯金早期的作品無疑也是很優秀的,但他的這些作品卻根本無法與《手握釘子的命運女神》以及《前塵往事》這兩本書所具有的魅力相媲美。他後來寫的這兩本書讓讀者根本感受不到形式的存在,內容跌宕起伏,散發出陣陣幽香,隨風飄蕩,仿佛作者的真實思想就在讀者眼前鋪展開來一樣。當然,這時的羅斯金已經是語言大師了。他後期所寫的書都充滿了活力,帶給讀者強烈的現實感。羅斯金在創作《手握釘子的命運女神》一書的時候,必然曾感到深深的絕望。他將闖入腦海的思想記錄下來,隨寫隨停。他坐下來準備創作的時候,不知道這一章的大概布局。我想,他可能自己也不清楚即將要寫些什麽。


我想,藝術派作家與自然派作家的真正區別在於以下這點:藝術派作家會考慮書的內容、所具有的魅力以及形式結構等方面。我想,在他們心中必然希望獲得那些資深的書評家給予的讚美。當然,他們必然也要遵循自己的藝術良心。某位著名作家曾犬儒地說,那些認為作家寫作是為了博得讀者喝彩的觀點是錯誤的,他們寫作的目的只是為了賺錢,而掌聲唯一存在的價值,只是說明了讀者們可能會去購買這些書。

這就是事實。要是作家總是想著自己的表現,那麽他們就會成為如鋼琴家、魔術師、舞蹈者這些“專業人士”。對這些“專業人士”來說,取悅他人是最為重要的。他們知道過多的原創是很危險的,因為人們更樂意見到他們所期望看到或是聽到的東西,而不是與他們期望相反的東西。但是,自然派作家則更加關註他想要說的話語,以及這些話語對他人的心靈或是思想所產生的影響。當然,他也必須要研究語言的魅力與感染力。但是,他寫作並非為了讓作品顯得富於魅力或是更具感染力,而是因為他無法抑制內心思想的湧動。也許,他去過一個美麗的地方,希望與別人分享他對美感的定義;抑或某個念頭閃過他的大腦,將他很多瑣碎的思想連接起來,然後他用文字將這些思想表達出來。他希望別人也能分享直覺靈光一閃的快感;又或者,在驀然回想過往人生時,突然發覺一些看似枯燥無聊的格言,原來是經歷時間考驗後的真知灼見,意識到古老的諺語並非沈悶的總結,而是許許多多人憑著無畏的希望去戰勝恐懼所凝固的真理。

我覺得,寫作就是一個與他人分享歡樂與悲傷的過程。當然,倘若某人性情簡樸、為人坦誠,就會與朋友談論一下這些事情,無論在鐵軌旁或是鄉間小路上,只要碰到了,都要聊上幾句。但是,別人可能根本不理解或是不關心。他們可能認為我這樣做是無禮的,甚至是瘋狂的。他們的表情與言語會讓我惶恐不已,乃至於認為自己真的瘋掉了。但是,作者卻可以將這些事情的榮耀、驚奇以及所有的悲傷苦楚都寫到書中,並寄望這本書能落入“正確”的人手中。當然,這本書肯定有落入“錯誤”之人手中的“危險”。也許,一些書評家會說出他們的觀點,正如不少書評家曾告訴我他們所持的不同觀點,雖然表面上帶著一定程度的尊重,但他們的意思就是,我之所以承受痛苦,根源只是因為我是一個傻瓜。有時,我甚至準備相信他們所說的話了。但這樣的批評並不能讓那些欲“暢盡心中之言”的作家感到半點灰心,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無法取悅所有人,只能認為這本書是落入了“錯誤”之人手中。我之前寫的一本書也遭遇了類似的情況。某天,《衛報》這一份很有內涵與值得尊敬的報紙刊登了一位書評家對我這本書的評論,題目是“本森先生不為人知的那一部分靈魂”。


書評的內容稱,我的那本書充斥著墮落的文字,簡直就是對文學的“犯罪”,這樣的書簡直就是對讀者的一種汙辱。要是那位書評家因為這本書為我感到羞恥,我對此說聲抱歉。要是我知道他名字的話,也很樂意表達我的遺憾之情。但是,他以後只要不讀我所寫的書就可以了,而我也不會假裝宣稱自己日後就不會再寫這些內容了。我真的希望他也能告訴我他靈魂“不為人知”的一面。也許,我會被他說服,說不定還會將他那更為高尚的文學理想奉為圭臬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覺得他為人通情達理,而不像現在感覺他的做法相當粗野。但正如我一開始所說的,我絕對沒有質疑他擁有批評的權利。要是以他那些語言來寫書的話,估計缺乏教養的人會很喜歡看。

但是,我害怕自己以上關於形式的論述是完全錯誤的!也許,我沒有恰當地應用材料,人物也毫無形象可言。我想,就一本書而言,我更為看重書中透出的活力與真實感。我喜歡與其他人心與心交流的感覺,我甚至以為《衛報》上的那篇書評也是具有價值的,因為作者無疑說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當然,誰都希望與自己交流的人都能友好相待。對生活始終保持孩童般好奇與神秘感的人,是我期望與之交流的。雖然,這可能有點壓抑甚至讓人不解,但是捕捉美感,讓自己以平和的心境去工作,這些才是重要的。我不介意與自我感覺良好的人接觸,雖然這些人將世界視為他們可以肆意沐浴陽光的舞台,訕笑一些人不敢從軟弱或是靦腆之人手中搶走不屬於他們的東西,然後盡情享受。我本人一生都比較幸運,收入要比自己本應得到的高一些,盡管我希望這些都不是以犧牲別人的利益為前提的。但在我的人生裏,不止一兩次遭遇到悲傷乃至危險的事情,其中一些事情讓我受益匪淺,但一些遭遇則差點毀掉我的整個人生。對於很多事情,我一直都找不到合理的解釋,只是傻傻地篤信一點,即無論前景多麽黯淡或是讓人恐懼,人生的意義遠不止於此。我也見過不少可怕的悲劇發生在他人身上,這一切顯得那麽無緣無故,讓人無法從中汲取哪怕一絲的希望。我最想看到那些遭遇過苦難並目睹過別人忍受絕望痛苦的人,仍能夠找到對此樂觀與美好的解釋,真希望他們能與我們分享一下這些樂觀美好的感念。

我的腦海裏盤旋著這些思想,因此對形式、行文布局乃至很多文學家們所重視的其他方面不予理睬甚至漠然相對,這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漠然這樣的一種思緒是無法為自身開脫的。


一天,我讀到蘇埃托尼烏斯寫的一段關於古羅馬皇帝尼祿讓人驚訝且有趣的描述。尼祿是一位骨子裏流淌著藝術血液的人。就我們目前所知,他的表達能力很差,患有遺傳精神病。大家都知道,他的一生乃至整個羅馬帝國都被他搞得一蹶不振。但這段描述講述了尼祿對發生在高盧的叛亂所作出的反應。尼祿以純藝術眼光看待叛亂這件事。晚餐後,他與他的一些精神不正常朋友舒適地坐在一起。尼祿神態迷離地說,他已下定決心,馬上就前往發生叛亂的高盧行省。當他一到達那裏,就手無寸鐵地站在叛亂軍隊面前,什麽都不做,只是哇哇地哭,這樣的話,叛軍就會深為感動,馬上繳械歸順了。翌日,叛軍都將聚集在一起歡慶感恩節,高唱由他創作的頌歌。他說,自己馬上就去寫頌詞。

我不知道尼祿所想的計劃是否實現,頌歌是否寫好。但在我看來,這個例子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某些人更看重展現出的藝術性,而不那麽重視所取得的結果。這就是藝術家眼中只有藝術性念頭所具有的危險。雖然,我真心喜歡苦心孤詣寫成的著作,也會因一首讚歌而內心雀躍,但我並不認為這就是藝術的終極意義。所有的故事都必須要以美麗的語言、富有感染力的方式傳遞出去,否則一般人不願意去聽的。但是,藝術的意義在於對生活的批判、閱歷的比較以及歡樂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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