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奧威爾《動物農場》(7)

到了天氣變暖,春耕已經開始的時候。那間斯諾鮑用來畫風車設計圖的小棚還一直被封著,大家想象著那些設計圖早已從地板上擦掉了。每星期天早晨十點鐘,動物們聚集在大谷倉,接受他們下一周的工作任務。如今,老麥哲的那個風幹了肉的顱骨,也已經從果園腳下挖了出來,駕在旗桿下的一個木墩上,位於槍的一側。升旗之後,動物們要按規定恭恭敬敬地列隊經過那個顱骨,然後才走進大谷倉。近來,他們還沒有像早先那樣全坐在一起過。拿破侖同斯奎拉和另一個叫梅尼繆斯的豬,共同坐在前台。這個梅尼繆斯具有非凡的天賦,擅於譜曲作詩。九條年輕的狗圍著它們成半圓形坐著。其他豬坐在後台。別的動物面對著他們坐在大谷倉中間。拿破侖用一種粗暴的軍人風格,宣讀對下一周的安排,隨後只唱了一遍“英格蘭獸”,所有的動物就解散了。

斯諾鮑被逐後的第三個星期天,拿破侖宣布要建造風車,動物們聽到這個消息,終究有些吃驚。而拿破侖沒有為改變主意講述任何理由,只是簡單地告誡動物們,那項額外的任務將意味著非常艱苦的勞動:也許有必要縮減他們的食料。然而,設計圖已全部籌備好,並已經進入最後的細節部分。一個由豬組成的特別委員會為此在過去三周內一直工作著。風車的修建,加上其他一些各種各樣的改進,預期要兩年時間。

當天晚上,斯奎拉私下對其他動物解釋說,拿破侖從來沒有真正反對過風車。相反,正是由他最初做的建議。那個斯諾鮑畫在孵卵棚地板上的設計圖,實際上是他早先從拿破侖的筆記中剽竊的。事實上,風車是拿破侖自己的創造。於是,有的動物問道,為什麽他曾說它的壞話說得那麽厲害?在這一點上,斯奎拉顯得非常圓滑。他說,這是拿破侖同志的老練,他裝作反對風車,那只是一個計謀,目的在於驅除斯諾鮑這個隱患,這個壞東西。既然現在斯諾鮑已經溜掉了,計劃也就能在沒有斯諾鮑妨礙的情況下順利進行了。斯奎拉說,這就是所謂的策略,他重覆了好幾遍,“策略,同志們,策略!”還一邊帶著歡快的笑聲,一邊甩動著尾巴,活蹦亂跳。動物們吃不準這些話的含意,可是斯奎拉講的如此富有說服力,加上趕巧了有三條狗和他在一起,又是那樣氣勢洶洶的狂叫著,因而他們沒有進一步再問什麽,就接受了他的解釋。

那一年,動物們幹起活來就像奴隸一樣。但他們樂在其中,流血流汗甚至犧牲也心甘情願,因為他們深深地意識到:他們幹的每件事都是為他們自己和未來的同類的利益,而不是為了那幫遊手好閑、偷摸成性的人類。

從初春到夏末這段時間裏,他們每周工作六十個小時。到了八月,拿破侖又宣布,星期天下午也要安排工作。這項工作完全是自願性的,不過,無論哪個動物缺勤,他的口糧就要減去一半。即使這樣,大家還是發覺,有些活就是幹不完。收獲比去年要差一些,而且,因為耕作沒有及早完成,本來應該在初夏播種薯類作物的兩快地也沒種成。可以預見,來冬將是一個艱難的季節。

風車的事引起了意外的難題。按說,莊園裏就有一個質地很好的石灰石礦,又在一間小屋裏發現了大量的沙子和水泥,這樣,所有的建築材料都已齊備。但問題是,動物們剛開始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石頭弄碎到適用的規格。似乎除了動用十字鎬和撬棍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是,動物們都不能用後腿站立,也就無法使用鎬和撬棍。在他們徒勞幾個星期之後,才有動物想出了一個好主意,就是利用重力的作用。再看那些巨大的圓石,雖然大都無法直接利用,但整個采石場上到處都是。於是,動物們用繩子綁住石頭,然後,由牛、馬、羊以及所有能抓住繩子的動物合在一起——甚至豬有時也在關鍵時刻搭個幫手——一起拖著石頭,慢慢地、慢慢地沿著坡拖到礦頂。到了那兒,把石頭從邊上堆下去,在底下就摔成了碎塊。這樣一來,運送的事倒顯得相對簡一些了。馬駕著滿載的貨車運送,羊則一塊一塊地拖,就連穆麗爾和本傑明也套上一輛舊兩輪座車,貢獻出了他們的力量。這樣到了夏末,備用的石頭便積累足了,接著,在豬的監督下,工程就破土動工了。

但是,整個采石過程在當時卻進展緩慢,歷盡艱辛。把一塊圓石拖到礦頂,常常要竭盡全力幹整整一天,有些時候,石頭從崖上推下去了,卻沒有摔碎。要是沒有鮑克瑟,沒有他那幾乎能與所有其他動物合在一起相匹敵的力氣,恐怕什麽事都幹不成。每逢動物們發現圓石開始往下滑,他們自己正被拖下山坡而絕望地哭喊時,總是多虧鮑克瑟拉住了繩索才穩了下來。看著他蹄子尖緊扣著地面,一-一-吃力地爬著坡;看著他呼吸急促,巨大的身軀浸透了汗水,動物們無不滿懷欽佩和讚嘆。克拉弗常常告誡他小心點,不要勞累過度了,但他從不放在心上。對他來說,“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和“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這兩句口頭禪足以回答所有的難題。他已同那只小公雞商量好了,把原來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叫醒他,改為提前三刻鐘。同時,盡管近來業余時間並不多,但他仍要在空閑時間裏,獨自到采石場去,在沒有任何幫手的情況下,裝上一車碎石,拖去倒在風車的地基裏。

這一夏季,盡管動物們工作得十分辛苦,他們的境況還不算太壞,雖然他們得到的飼料不比瓊斯時期多,但至少也不比那時少。除了自己食用外,動物們不必去並供養那五個驕奢淫逸的人,這個優越性太顯著了,它足以使許多不足之處顯得不足為道。另外,動物們幹活的方式,在許多情況下,不但效率高而且省力。比如鋤草這類活,動物們可以幹得完美無缺,而對人來說,這一點遠遠做不到。再說,如今的動物們都不偷不摸了,也就不必用籬笆把牧場和田地隔開,因此便省去了大量的維護樹籬和柵欄的勞力。話雖如此,過了夏季,各種各樣意料不到的缺欠就暴露出來了。莊園裏需要煤油、釘子、線繩、狗食餅幹以及馬蹄上釘的鐵掌等等,但莊園裏又不出產這些東西。後來,又需要種子和人造化肥,還有各類工具以及風車用的機。可是,如何搞到這些東西,動物們就都想像不出了。

一個星期天早晨,當動物們集合起來接受任務時,拿破侖宣布,他已經決定了一項新政策。說是往後動物莊園將要同鄰近的莊園做些交易,這當然不是為了任何商業目的,而是僅僅為了獲得某些急需的物資。他說,為風車所需要的東西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因此,他正在準備出賣一堆幹草和和當年的部分小麥收成,而且,再往後如果需要更多的錢的話,就得靠賣雞蛋來補充了,因為雞蛋在威靈頓總是有銷路的。拿破侖還說,雞應該高興地看到,這一犧牲就是他們對建造風車的特殊貢獻。

動物們再一次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別扭。決不和人打交道,決不從事交易,決不使用錢,這些最早就有的誓言,在瓊斯被逐後的第一次大會議上,不就已經確立了嗎?訂立這些誓言的情形至今都還歷歷在目;或者至少他們自以為還記得有這回事。那四只曾在拿破侖宣布廢除大會議時提出抗議的幼豬膽怯地發言了,但在狗那可怕的咆哮聲下,很快又不吱聲了。接著,羊又照例咩咩地叫起“四條腿好,兩條腿壞!”一時間的難堪局面也就順利地對付過去了。最後,拿破侖擡起前蹄,平靜一下氣氛,宣布說他已經作好了全部安排,任何動物都不必介入和人打交道這種明顯最為討厭的事體中。而他有意把全部重擔放在自己肩上。一個住在威靈頓的叫溫普爾先生的律師,已經同意擔當動物莊園和外部社會的中介人,並且將在每個星期一早晨來訪以接受任務。最後,拿破侖照例喊一聲:“動物莊園萬歲!”就結束了整個講話。接著,動物們在唱完“英格蘭獸”後,紛紛散場離去。

後來,斯奎拉在莊園裏轉了一圈才使動物們安心下來。他向他們打保票說,反對從事交易和用錢的誓言從來沒有通過過,搞不好連提議都不曾有過。這純粹是臆想,追溯其根源,很可能是斯諾鮑散布的一個謊言。對此,一些動物還是半信半疑,斯奎拉就狡黠問他們:“你們敢肯定這不是你們夢到一些事嗎?同志們!你們有任何關於這個誓約的記錄嗎?它寫在哪兒了?”自然,這類東西都從沒有見諸文字。因此,動物們便相信是他們自己搞錯了。

那個溫普爾是個律師,長著絡腮胡子,矮個子,看上去一臉奸詐相。他經辦的業務規模很小,但他卻精明過人,早就看出了動物莊園會需要經紀人,並且傭金會很可觀的。按協議,每個星期一溫普爾都要來莊園一趟。動物們看著他來來去去,猶有幾分畏懼,避之唯恐不及。不過,在他們這些四條腿的動物看來,拿破侖向靠兩條腿站著的溫普爾發號施令的情景,激發了他們的自豪,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讓他們感到這個新協議是順心的。現在,他們同人類的關系確實今非昔比了。但是,人們對動物莊園的嫉恨不但沒有因為它的興旺而有所消解,反而恨之彌深。而且每個人都懷著這樣一個信條:動物莊園遲早要破產,並且關鍵是,那個風車將是一堆廢虛。他們在小酒店聚會,相互用圖表論證說風車註定要倒塌;或者說,即便它能建成,那也永遠運轉不起來雲雲。雖然如此,他們對動物們管理自己莊園能力,也不由自主地刮目相看了。其中一個跡象就是,他們在稱呼動物莊園時,不再故意叫它曼納莊園,而開始用動物莊園這個名正言順的名稱。他們放棄了對瓊斯的支持,而瓊斯自己也已是萬念俱焚,不再對重主他的莊園抱有希望,並且已經移居到國外另一個地方了。如今,多虧了這個溫普爾,動物莊園才得以和外部社會接觸,但是不斷有小道消息說,拿破侖正準備同福克斯伍德的皮爾金頓先生,或者是平徹菲爾德的弗雷德裏克先生簽訂一項明確的商業協議,不過還提到,這個協議永遠不會同時和兩家簽訂的。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豬突然搬進了莊主院,並且住在那裏了。這一下,動物們又似乎想起了,有一條早先就立下的誓願是反對這樣做的。可斯奎拉又教他們認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他說,豬是莊園的首腦,應該有一個安靜的工作場所,這一點絕對必要。再說,對領袖(近來他在談到拿破侖時,已經開始用“領袖”這一尊稱)的尊嚴來說,住在房屋裏要比住在純粹的豬圈裏更相稱一些。盡管這樣,在一聽到豬不但在廚房裏用餐,而且把客廳當作娛樂室占用了之後,還是有一些動物為此深感不安。鮑克瑟到蠻不在乎,照例說了一句“拿破侖同志永遠正確。”但是克拉弗卻認為她記得有一條反對床鋪的誡律,她跑到大谷倉那裏,試圖從題寫在那兒的“七誡”中找出答案。結果發現她自己連單個的字母都不認不過來。她便找來穆麗爾。

“穆麗爾”她說道,“你給我念一下第四條誡律,它是不是說決不睡在床上什麽的?”

穆麗爾好不容易才拼讀出來。

“它說,‘任何動物不得臥床鋪蓋被褥’,”她終於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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