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孤單的人總會相逢》(7)

7·雲遊

我與世界相遇,我自與世界相蝕,我自不辱使命,使我與眾生相聚。--蘇格拉底

1

南普陀路八樓的房間,天亮的時候,見到赤身裸體的小寒,等他穿上衣服,記得晚上早點回家。雖不見牛逼的大海,但是鳥兒叫得真是太吵。

  這是廈門沙發主孫哲給我的留言。

  和孫哲的初次見面,只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早上六點多,有人輕聲推開門,我已經醒了。粗略打量了一下,這應該就是沙發主孫哲了。瘦削的身材,略顯疲憊的眼神,一看就是剛工作回來。

  “睡得還舒服嗎?”他微微地笑著,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還不錯,你回來好晚。”

  “不是好晚,是好早。”

  他是西川聯系的沙發主,聽說他是個在酒吧駐唱的歌手。我一直好奇他們的生活,便過來一睹他的風采。

  他是個很隨意的人,直接把鑰匙給了西川。他一般在夜裏兩三點的時候回來,沒想到今天竟遲了些。

  我們就起床開始聊聊天,他似乎很歡迎我這個新朋友的到來,加上我也愛好吉他,他便給我們彈了首《蘭州蘭州》:

  你走的時候沒有帶走美猴王的畫像

  說要把他留在花果山之上

  行囊裏只有空空的酒杯和遊戲機

  門外金沙般的陽光它撒了一地

  再不見風樣的少年

  格子襯衫衣角揚起

  從此寂寞了的白塔

  後山今夜悄悄落雨

  為東去的黃河水打上剎那的漣漪

  千裏之外的高樓上你徹夜未眠

  蘭州 總是在清晨出走

  蘭州 夜晚溫暖的醉酒

  蘭州 淌不完的黃河水向東流

  蘭州 東的盡頭是海的入口

  蘭州餵,蘭州哦。

  蘭州餵,蘭州哦。

  蘭州餵,蘭州哦。

  嘿,蘭州到老。

  蘭州,總是個蒼涼的城市,聽得我心都要碎了。

  或許,對於一些懂你的人來說,一首歌也就足夠了,不需要太多的言語。

  看似陽光帥氣、灑脫不羈的二十四歲大男孩,在內心竟有如此多的心事,唱得如此悲涼。或許是少有世人能夠懂他吧。

  自然而然聊到旅行,對於一個漂泊的人,或許他的靈魂是永遠在路上的吧。

  也許廈門也不過是他的一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在這裏停留多久。

  從十八歲開始出來,一把吉他,走過拉薩、新疆、蘭州、西安、內蒙古,大大小小的酒吧,每到一個地方,不管是做服務員,還是吉他手、調酒師,他都會迅速開始工作,站穩腳跟,但基本不去什麼景點玩。而當他想離開的時候,便揮揮衣袖,毫不猶豫,只帶著他的吉他。

  “其實想想,挺羨慕你們的,去過那麼多地方,遇見那麼多人。我從來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喝酒,要說去哪兒玩過,還真說不上來幾個。”他略帶傷感。

  “可是你的心更純粹,比起我們,你才是一場流浪,沒有方向。”西川說。

  “你接了多少‘沙子’了?按理說,你是不太適合做一個沙發主的。我們住的時候,你總不在家,你回來,我們卻要走了。”

  “十多個吧。我在沙發客網上備註只接待男生,每個沙發客請我吃一頓素齋就好,如果條件允許的話。你看我房間這些東西,我剛到這裏的時候,房間都是空的,慢慢很多沙發客都會寄給我他們不用的東西,然後房間就填成現在這樣子了。在這個充斥著娛樂的世界,這些感情或許才是最真的吧。”屋子裏有各種各樣的書、小家具,甚至那臺筆記本電腦都是沙發客送他的。他向我們一件件展示著他的物品。那樣子,幸福極了。

  其實,他的家境還算不錯,也曾有很好的機會去過安穩的生活。可漂泊流浪、愛好自由才是他的天性,他願意輾轉在不同的城市,過著落魄的日子。哪怕清貧不堪,他也願意給所有需要他幫助的人幫助,而且從來不問身份、年齡,在他眼中,似乎從來不存在壞人。打個電話,只要有床位他就可以接沙發。

  他是一個貧窮的人,一無所有。他又是一個富裕的人,擁有全世界。

  在分別之後的很長時間內,我對孫哲的印象只是一個單純、可愛、陽光、有些憂郁、心地善良的大男孩,不想長大,面臨很多壓力 ,但依然淡泊。本以為不會有太多的了解,卻沒想到,世間的緣分,又讓我有幸對這個以前忽視掉的男孩有了更深的認識。

  2

  和西川在廈門告別後,西川告訴我,他最近認識了一個很奇怪的出家人。

  “出家人?僧人?和尚?”

  “對,了悟和尚。”

  西川說,那和尚在孫哲那裏住過一段時間,背著一把古琴來。他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曾經在普陀山佛學院學法六年,曾是在新聞部門任職的一線記者。

  光這番經歷,就足以提起我對他的興趣。後來,我便開始關註了悟的旅行(他稱之為“雲遊”,是唐宋以降,禪宗僧人修行的一種方式,佛門專業術語叫“參學”、“行腳”,只是現在很罕見而已)。

  2013年7月初,了悟從佛學院畢業後便一直在路上。出發的時候,他放棄了佛門衣食無憂的優厚的條件,沒了衣單費,又拒絕接受信眾的供養。只帶了五百塊錢上路,一路上靠在寺院掛單維持生活,但有時卻不得不露宿街頭,有一次險些餓暈在路旁。

  後來到了廈門南普陀寺,因緣不具足,無法掛單。人生地不熟,沒錢沒友的他偶然聯系到孫哲,沒想到孫哲爽快地答應了。孫哲也不管他們只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甚至把房間的鑰匙交給了他。而他一住就是半個月。

  我在思考,二十四歲的沙發主孫哲,他的人格究竟是怎樣形成的。

  轉眼,我在孫哲這裏,已住十多天了。因為,住在他這裏,實在太舒適了,沒有一點拘束(在十天前,我們還完全陌生)。我是一個十分拘謹的人,每到一個地方,不到萬不得已,我從來不打擾朋友,更不會去人家的家裏住,總感到給人添麻煩。對方越是客氣,我越感到別扭。

  為什麼能在孫哲簡陋的小窩裏住上這麼長時間?因為,我沒有感覺到,這是在別人的家裏,我想怎樣,就怎樣。

  為何?這就是孫哲的目的。

  他希望每個來住的沙發客,都沒有“我是客人”、“寄人籬下”的念頭。

  孫哲自己呢,也不把自己當做房子的主人。

  “這個房子,就是大家來,誰來住都是家,誰來都可以住。”孫哲這樣說,他也做到了。要知道,這非常不容易。

  孫哲淩晨一兩點下班,上午需要休息。曾經有個脾氣古怪的美國老人住在他這裏,每天早上四五點起來,沒有禮貌,活動的聲音很大。孫哲說:“那時,我如果以主人心態,這是我家,那我就無法睡眠。於是,我就把自己也當做沙發客,就心安了,就睡著了。另外我也勸慰自己:其實還是不困,困極了,什麼條件下都能睡著……”

  我無法不去思考,孫哲的人格是怎樣形成的。

  這些天,我也發現,孫哲的經濟狀況非常窘迫,一貧如洗。這房租八百元,他工資兩千多點,而他是8月來的廈門,沒拿上兩個月工資,卻交了5個月的房租。所以,其緊張程度可想而知,需要借錢度日……所以,他也毫不客氣地說:請我吃個飯就行,十元的就可以……

  今天是周六,孫哲在教兩個學生彈吉他,當然是免費教的。之前我和大家介紹過,孫哲說,我就這麼一間房子,一張大床(他自己睡地鋪),會彈點吉他,就都與人分享了……

  我不得不懷疑,孫哲的人格,到底是怎樣形成的?

  我父親來電話說:“兒啊,這個孫哲真是太太了不起了,他比你們佛教徒還佛教徒……”

  上面的文字,了悟發在了他的微信朋友圈裏,這是了悟的真心感受。他說,他甚至開始質問自己的僧格,作為“大慈大悲的出家人”,“觀音菩薩的弟子”,在孫哲面前,只有汗顏。了悟說:“接觸孫哲,這一定是觀音菩薩的點化,他直接影響了我的佛化人生,完善了我的僧格。從這第一點說,孫哲就是觀音菩薩的化身!”

  不久,孫哲收到一臺筆記本電腦,這是一位叫靈想的小師父寄來的。因為靈想法師看了了悟的微信後深受感動。

  電腦有點小毛病,需要維修一下,可孫哲身無分文,還時常舉債度日,沒錢維修。而且,孫哲房間的筆記本電腦自己幾乎是不用的,他是留給前來留宿的沙發客們查詢線路、上網用的,可以說是公共的電腦。如果電腦不能用,對孫哲倒不會有很大的影響,可對留宿的沙發客就很不方便了。孫哲為此很著急。

  得知孫哲的困境,了悟在微信上呼籲善良的人們能給孫哲一些幫助。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一個浙江不願透露姓名的女居士給孫哲的賬戶上打了五百塊錢。還有一位叫金國的貧困大學生,看到微信後,把打工得來的一百元寄給孫哲維修電腦……

  愛,開始傳遞。

  我問了悟:“你為什麼不接受供養、捐贈,卻要讓別人去捐贈幫助孫哲,還寫下那麼一大段的文字?”

  了悟說:“參學這一路上,對我觸動最大的就是孫哲。佛教講慈悲心,利益眾生。我在寺院裏只是度己,可即使我在佛學院學習六年,耳濡目染,研習佛法,可到了孫哲面前還是自愧不如。我時常問自己,自己能把房間的鑰匙交給一個陌生人,不去說別人的缺點,自己窘迫到極點還不忘幫助別人而不圖回報嗎?我想縱然大修行之人,也很難做到,更何況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少年。修行是一點點學會慈悲,學會放下,可孫哲天性就是慈悲放下之人。他是活在人世間的菩薩。”

  “這個贊譽會不會太高?孫哲也只是一個愛玩、單純的大男孩。怎麼能和菩薩相提並論呢?”

  “不會的,菩薩有三十二相,以不同相教化眾生,給予眾生方便之門。星雲大師曾說過‘人間佛教’的理念。只要有菩提心,世上人人皆是菩薩,人人具有慈悲之心,世間處處皆是凈土。佛陀也曾說:‘佛是過去人,人是未來佛。’星雲大師教導眾生:拜觀音,求觀音,不如自己做觀音。孫哲做到了。”

  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孫哲,那個曾經為我們彈《蘭州蘭州》的陽光少年。但如今從了悟和尚那裏看來,他儼然是菩薩化身。

  孫哲的流浪漂泊,在了悟看來,跟他的雲遊性質相同,一路隨心所欲,從來不問下一個地方。喜歡便留下,膩了便離開,從不去期望占有什麼,從不妄圖去幹預改變什麼,只是隨情隨性,隨任自由,只是按照萬物的本真和自然的面貌發展。自己所做的只是把家留給下一個需要它的人,幫助每一個他力所能及幫助的人。這就是慈悲心,即心即佛。

  我不由得重新審視下這個和我年歲相仿的少年,心底流露出無限的愧意和深深的折服。

  “那些不理解你、詆毀你的人,怎麼辦呢?”我問了悟。

  “眾生皆是菩薩,是佛。可惡可恨之人從來不存在,只有可惡可憎之分別心。人在世間修行,給予你痛苦的便是給予你修行提升的機會。同樣,他們也是度人之人,也是佛,是菩薩。”

  “那你的父母呢?他們也贊成你出家修行?”

  “我的父母很開明,他們覺得人活一世,不在於能為小家創造什麼價值,而在於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為蕓蕓眾生做一點點善事,那便是無量功德。他們也都是在家的居士,他們年紀大了,不能像我一樣到處雲遊,可他們時常關註著我,心是和我一起的。”

  “為什麼不留在寺院,那裏才是修行的地方?”

  “在寺院裏接受著供養,條件優厚,出來是想體驗真正人世間的苦難,才能了解作為佛弟子,到底要做什麼,眾生需要什麼,學習觀音菩薩救苦救難,才有的放矢,荷擔如來家業。”

  “現在僧人的生活都是怎麼樣的?”

  “給你介紹下靈想師父吧,他十六歲出家,在寺院長大,他應該體會更深。”

  3

  我聯系到了靈想小和尚,一個22歲的小師父。可愛,單純,他讀過很多的書,更難能可貴的是,他經常用自己的衣單費買書寄給那些想讀卻買不起書的學生們,前後已花去上萬元。

  靈想和尚告訴我:“我和了悟一起考入普陀佛學院,我們一個寮房,生活了四年。畢業,了悟放下就走了。我也馬上就和寺院告別,到更廣闊的社會上去體驗生活。”

  “幹嗎要離開寺院那麼好的環境?”我不解地問。

  他說:“寺院是很好,可是也存在著各式各樣的人,其實和社會上一樣。但寺院最大的特點就是安逸,我的崗位特殊,佛門叫‘福報大’,每個月收入萬元。可錢來得容易,卻總不知道珍惜。我想去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看我到底是適合在哪裏。說不定哪天我還會回到原地,可起碼,那是我自己真正順從內心做出的決定。”

  “那你到社會上會不會不適應 ?”

  “說實話,我讀過很多書,看似懂很多道理,可真正要離開的時候還是很害怕,根本不能做到‘心無掛礙,無有恐怖’。只是,我不是像了悟那樣去雲遊四方,也不是像你們一樣去旅行,而是去工作,在社會上自力更生。”

  “其實不管是旅行,遊方還是去工作,都是一條雲遊之路。接觸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用心去發現這個社會的美,去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我們不斷地成長,這就夠了。”我若有所悟。

  他給我發來一個大大的笑臉:“你會不會有天也出家?”

  我說:“如果有出家的緣,出家倒也無妨。世上的事總是說不清道不明,誰又猜得透命運呢?目前我自己時常看一些佛經,經常聆聽佛陀的教誨,也算是自性皈依吧。其實,能在世上去幫助更多人,在家出家又有什麼區別呢?世上有像了悟這樣有理想的佛門弟子,也有像你這樣不諳世事的小和尚,有孫哲這樣閃爍著人性光輝的小人物,有我這個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還有更多善良的人們,一起讓這個世界更美麗,讓我們的生活更精彩,那不是挺好的事?”

  “面包和饅頭,相對來說,喜歡面包的人肯定多於饅頭的。可面包只有那麼少,我只希望我能是那個把面包留給世人,自己當啃饅頭的小人物便好。世間的浮浮沈沈,我只以一顆小小的心謙卑前行。”

  “希望你的生活之路能讓你更加淡然,遇見你們,真好。”我微笑著說。

  “錯了,不是‘生活之路’,而是雲遊之路。我們都在人生這條路上緩慢地走著,渡己渡人。”

  “哈哈。”我們都笑起來,心領神會,“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4

  雖然時光會流逝,可孫哲、了悟、靈想的笑容依然印在我的腦海中,經久不散,那是無言的慈悲,在前行的路上綻放出芬芳的花香。

  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是像甘露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自性流露。它不但給幸福於受施的人,也同樣給幸福於施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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