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裏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於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裏,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生時,每當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我所在的地方,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現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裏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瓷的細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只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①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裏;細細的幹子疏疏的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幹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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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俞平伯詩。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普通話叫做“閑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裏,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①談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並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講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余酒後”,“月白風清”,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想也不致耽誤的。或當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後,約幾個相知到公園裏散散步,不願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於“‘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只要有節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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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新潮》1卷2號。
“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這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鐘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挈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只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裏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環,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於輪船火車之中。我現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面前走過;眼看學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門為止。念頭忽然轉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盡管暈開去,可以至於非常之多。只區區一個月的我,所提挈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有無窮!要算起帳來,倒是“大筆頭”②呢!若有那樣細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塗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於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著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遠的地方是“兒時”,在那裏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裏。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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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也是法朗士的話。
②此是寧波方言,本系記帳術語,“多”也:引申作“甚”之意。這裏用作雙關語。
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麽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聖;他雖也跳不出佛爺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萬八千裏的筋鬥,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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