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不成,有沒有清的?薛霽問。

清夢最珍貴了,可惜就只有一人有。老婦朝薛霽身後指去。

薛霽回頭一看,見到一個破爛老者沐浴在初現的陽光中,雙手時起時落地在空中捕捉著無形的飛蟲。

清夢跟你是無緣啰,上好的狐裘都只能換得半場,老頭看著薛霽癡癡地笑。不過我還是把方子送給你,晚上臨睡前取出來看看吧。老頭說著,從身上搜出一團紙,投給薛霽。

月光中,薛霽又把那團紙投向默默起伏的江水。他在心中哈哈地慘笑,是與我無緣,無緣了。

無虧無欠,一生夢清。他告訴月亮紙條上的八字真言。

月光黯淡了下來。

影子棲在梁上,俯看失眠的薛霽。影子蹲踞床沿,觀察嘆息的薛霽。影子挪近薛霽,輕觸他的指尖。

薛霽恍惚了。他要船夫停下,他要問他,他是誰。

停什麽啊,前邊就是朗渡了,腳夫早在那兒等了。

等?

客倌,玉臨侯不讓去郁州,誰去得了?都到這兒了,您還不明白?

薛霽無言。他當然明白,從一開始,他心里就有數。嚴寒的日子,江邊唯一的一艘船,就去他要去的地方。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不過,這旅程,他回頭望著來時的方向,全不是他想象的。

當他還坐在破縣的斗室里時,這個旅程是個手卷,唐季珊為他畫的,暮春尋友記。當他展開時,看到的都是唐季珊目光流連過的,聽到的都是季珊用心聆聽過的。他要他的旅途,是唐季珊的完整重疊,他是他的影子,輕輕掠過季珊經過的一切深淺濃淡。

不料,全程季珊就沒出現。他在景致中,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痕跡,他不但做不了他的影子,自己的影子還走失了。

就剩他一人,孤獨地走著水陸圖上的城市,讓一張張的冊頁主宰著他的視線,玩弄著他的情感。走到回首崖,他真不敢回首;到了秋水關,他緊閉著雙眼;路過漱心,他認命了。

這是他自己的旅程,季珊已經不在了。

到了?路上怎麽樣?

薛霽全程沒說一句話,人都在艙中,沒出來。

哦?玉臨侯右手微擡,紅氈上交織來往的生旦凈末,頓時停止歌舞,悄然退下。

現在人呢?

在界碑那兒吹風呢。

徐獻呢?

去接了。

接來了,就把他放在竹花堂吧。

玉臨侯

二十。可以是玉臨莊上旬東風旋轉的頻率,也可能是今夏池中荷花綻開的朵數,或者是夜半流星出現的次數;不過,這的確是玉臨侯此刻的年歲,也是他五年後一朝醒來白發的數目,還有,這更是他去年淺笑的紀錄。

玉臨侯,姓莫,名璠。

百年。百年前第一個玉臨侯莫忘親自植下堂前的槐樹,那時他全不敢想象自己後代的福祚能有多長,他只求這樹栽的是塊吉地,將來能長得高大精壯,枝葉茂密,可以代他庇蔭他的子孫。百年後,第五代的玉臨侯莫璠,在他二十歲的壽誕之日,下令把這棵要十人合抱的槐樹,連根挖起,原因是前一日,當他難得行經樹下,一灘不知名的鳥屎,居然就從樹上落到了他的織綿繡袍。

萬萬不可。玉臨侯眾多的族人苦苦求道。他那守寡的姊姊莫璱更是如喪考妣,哭得滿頭珠翠撞擊出琮琮瑽瑽的流水聲。玉臨侯在一片渾濁中,聽到了這清泉激石般的清脆,深覺悅耳,於是決定要讓她哭得更兇一點。他朝站在一旁的百名家丁微微點了點頭,所有的人立刻爭先沖上了大槐樹,爬上了這玉臨莊的象征,用磨得鋒利的斧頭,狠狠地劈著,砍著,削著。一時間百斧齊鳴,金擊木的聲音把莫璱的琮琤托上了九霄。玉臨侯聽得十分滿意,無意中,他笑了那二十笑中的三笑。

百年前玉臨侯的好意就這樣被劈成碎片,殘骸摞起來有座小山般高。百年後的玉臨侯讓眾家丁拿回去做柴燒,百名奴仆高謝主恩,每個人來回挑了好幾擔,每家連燒了好幾個月,才把這大槐樹化為灰燼。

沒了庇蔭,玉臨侯的族人在陽光中,個個顯得蒼白僝弱,他的姊姊幾乎失常,日日在槐樹的遺址徘徊,口中喃喃地反復著:敗,敗,敗家子。

丈夫死了也不哭,砍了一棵樹,魂都掉了。玉臨侯忍了一個月,在第三十天,他搜刮了一錦匣的槐樹灰,強把莫璱打扮起來,遣徐獻為媒證,在樂聲中,把她嫁給了槐樹。四笑。婚禮後,莫璱被關到莊東的雨園內,徐獻心好,在園內種了棵槐樹苗,莫璱頓時有了寄托,天天殷勤地澆灌,人也慢慢象樣了。

至於其它的族人,凡是再多說一句的,都被玉臨侯慷慨地賞了十兩黃金,全家趕出莊外,請他們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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