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吧,反復地繞吧,那暈眩的感覺就像他在破縣的圍城中困獸般地繞行:在雪中的青石板上,找著摯友行過的足印;一面面白粉墻上,尋著他留下的五指手跡;探著凹陷的蒲團,是他的體熱?顫抖的琴弦,是他手指的重量?可惜,一場新雪復蓋了路上零亂的足跡,粉墻重刷,蒲團由溫變冷,琴聲跌入死寂。看來,把懷念寄托在身外的東西,就是在空氣中刻字吧,妄想!一切都是妄想!他站在頹山之巔,大聲吶喊,聲波在群山之中轟動,妄想.妄想.妄想。是誰在山水中提醒他?

破縣終於從眼界中消失了,從現實中,從心靈中。或許他的旅程真的是依著水陸圖引的指示,一城城地朝郁州接近。或許他只是隨著一個見不到臉的船夫,在一種恍惚之中行進。或許他的行程像一卷橫軸,連貫的,完整的,無限制地一段段展開,直到終點。不過,也可能是本冊頁,全是一景景,一幕幕的殘缺印象。

有人在狂風中徒勞地掃著去年的積葉。

一個在茶館翻書的人,默默地,越翻越焦躁,最後他把書一頁頁翻得風聲鼓動,完全解體。

那個以黑色為貴的地方,滿城的人、物、建築都如在墨汁中浸過,像一幅活生生的水墨風俗畫。

沒見過如此巨大的枯樹,冰雪取代了此時該有的粉桃花,壓得枝椏一截截斷落,是學那桃花瓣下落吧,卻拙劣地發出沈重的嘆息。那麽不舍?

明明無花,可是這一船一身的桃花,哪兒來的?薛霽抖著身上的花瓣,驚疑地自問。

冊頁亂了,一張過去的冊頁錯插進來,秩序全壞了。

這是胭脂井的水吧,無影無波,尋常一般。無影!倒影呢?薛霽巴著井邊,里里外外,水面地上四下地找著。

那胭脂井是不能看的,你偏要探頭。影子說。

所以你就不見了?落井了?投江了?他問重逢的影子。

一直跟著你,沒見到?

當然見著了。在往後的旅程中,他幾次瞥見自己的影子。

一片黑色的迷霧,嗆鼻的惡心。可是卻有個瘦削的年輕影子,文雅地倚著手中的耙子,凝視著快燒成灰燼的屍首。藕香渡,對了,是在那兒。那焚屍少年的姿態,該是一個草堂前灑掃的童子,掃累了,靠著苕帚聆聽松風才是。而那松風,已經吹到了薛霽的耳邊,他也再度看到了那棵古松,聞到了燒柴煮水的輕煙,少年回首,回首的卻是他自己,六年前,那雙冷靜無情的眼睛,那股倔強和傲氣。

六年前的影子,讓六年後的薛霽愧然流出一身冷汗。

揮汗如雨。冷汗摻上楓淚鎮的蜜雨,讓薛霽濕漉漉地坐在斷腸驛的房里,窗外卻是一幕雪景。隱隱地,他聽到隔壁傳來哭聲,側臉看去,目光直入間壁,只見一個紫衣人,倚桌流淚。他正想傾身探問,情景卻跳回到窗外的飛雪。幾次的挫折之後,薛霽明白了,他認命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看著冉冉下降的雪花,聆聽著紫衣人的哭聲,感覺著一顆顆的汗珠自全身的毛孔滲出。一切都是錯亂的。身上的汗該是從看雪花的眼冒出,耳旁的嗚咽,該是從他的心發出,而這紫衣人,就是五年前的他。

夠了,還要再怎麽折磨我?他痛苦地站在昏黑的公堂上,等著驗身過情關。

你是誰?姓名字號何方人氏?

薛霽,字延秋,芳州人氏。

要到什麽地方,為什麽事?

到郁州尋友。

郁州?郁州是玉臨侯的封地,你有什麽友可尋?

唐季珊,一年前玉臨侯請到莊園做客的。

人走了,又去找什麽?不怕多情?去!

和著兩聲冷笑,薛霽聽到頂上傳來大印揉紙的聲音,隨後一片薄紙左滑右滑落到他的跟前。

他拾起通行狀,上邊朱砂印打出的大情字,鮮紅欲滴,艷艷地透過了薄紙,染上了食指尖。

情關居然就這麽過了。薛霽恍惚地看著越來越遠的關驛。過去的影子,就留在關內吧,別跟來了。他或許把手伸入了寒冷的江水中,因為他看到一絲紅線般的水痕,從他的指尖渲開,朝下遊流去,流了幾十里的水路,顏色依舊鮮紅。是血吧。他覺得世界慘白起來。

慘白的世界是沒有季珊的世界。

影子跟了上來,隨著血痕。

船一靠追夢,叫賣的就湧了上來,左右扯住薛霽,朝他賣夢。

夢是咱們這兒的特產,客倌,別往大街上去買,那兒貴啊,咱的便宜,而且更香甜。

瞧您,憔悴的,是得要做幾個好夢不行了。咱的包您做滿一整夜,絕不偷工減料,讓您午夜夢斷,輾轉難眠。

薛霽苦笑一聲,我就是犯夢多,你這兒還跟我販夢。

那也成,一個拐腳的婆子蹣跚地把薛霽拉到一旁。我這兒有種白夢,睡著了,就看到一片白茫茫,直到醒轉。

白茫茫。薛霽往雲中霧中看去,所有想忘的故人全現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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