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陀《果園城記》《顏料盒》(4)

“他們做什麽嗎?” 

賀文龍說他們在學校里吃酒。他們劃拳、行令,一直吃到夜深。最後他們都吃醉了,校長──一個國民黨特務裝作吃醉了,油三妹自然是早吃醉了。她大笑並且發狂的唱歌。 

“這事情是很平常的,”你也許會說。

 

然而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是最使人痛心的,油三妹第二天醒來卻變成哀愁的油三妹。她很快的瘦下去,紅潤的兩頰陷下去,發光的大眼常常是空虛,陰沈,像剛哭過似的幹燥,而走起路來,常常像想倒下去睡一覺的樣子。但是她咬住牙關什麽話都不說。以後她還繼續上兩個月課,她的母親看出她身體上的變化,於是她就請病假了。 

油三妹在床上睡了大概有一個月光景,據說她誰都不願意見,她不說話、不笑、不哭、也不叫喊,只是不動的向上面望著。她望什麽?誰知道!有一天早晨,她睡到八點鐘還沒有睡醒。她母親到房子里喊她。自從發生那種不幸事件之後,老太太是很生氣的。老太太怒聲罵道:“小三奶奶,你睡死了嗎?”但是油三妹沒有理會。陽光早已照到床上,照在她昨天晚上脫下來的鞋上,這個曾經有過過多的笑的,我們曾經看見她每天夾著書包到學校去的少女繼續睡著,她的手早已冷了。她的枕頭上因為流上很多淚還是濕的。最後人家在她的床裏面,在地上找到一個顏料盒。

 

我們小時候認識的少女,第一個將痛苦的去過完她的一生,第二個吃了藤黃,第三個,我也想收起我的顏料盒,我們何必描畫這些痛苦的畫像啊?如我的一位相識所說,我們既然並不比別人殘酷。這時賀文龍點上第二支煙,用鋼針敲了敲捉蟋蟀的竹筒,笑著問我: 

“你剛才提起馬瑤英,你知道她怎麽樣了嗎?” 

“不,不……”

 

我們不要問了,我們不再打聽馬瑤英了。馬瑤英──那個曾紮過雙辮,生一對娥眉和黑的長臉蛋的,我們熟識的第三個少女,她因為作政治運動被判處五年徒刑,她將在監獄里消磨去她的大部分青春。 

於是一陣悲憤統治了我們。在我們四周,曠野、堤岸、樹林、陽光,這些景物仍舊和我們許多年前看見的時候一樣,它們似乎是永恒的,不變的,然而也就是它們加倍的襯托出了生命的無常。為什麽這些年輕的,應該幸福的人,他們曾經給人類希望,正是使世界不斷的生長起來,使世界更加美麗,更加應該贊美的他們,為什麽他們要遭到種種不幸,難道是因為這在我們的感情中會覺得更公平些嗎?我們被苦痛和沈默壓著。

 

從上遊,從明凈的秋季的高空下面,遠遠的露出一片白帆的帆頂。從樹林那邊,船場上送來的錘聲是憤激的、痛苦的、沈重的響著,好像在釘棺材蓋。(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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