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二章)4

霍阿卡蒂奧經過這場談話,加上他對父親的怨氣,而且他認為作法的愛情在一切情況下都是可以的,他就心安理得、勇氣倍增了。沒有任何準備,他自動把一閉告訴了弟弟。

起初,年幼的奧雷連諾只把霍阿卡蒂奧的艷遇看做是哥哥里臨的可怕危險,不明白什麼力量吸引了哥哥。可是,霍阿卡蒂奧的煩躁不安逐漸傳染了他。他要哥哥談談那些細微情節,跟哥哥共苦同樂,他感到自己既害怕又快活,現在,他卻等首霍阿卡蒂奧回來,直到天亮都沒合眼,在孤單的床上輾轉反側,仿佛躺在一堆燒紅的炭上;隨後,兄弟倆一直談到早該起床的時候,很快陷入半昏迷狀態;兩人都同樣厭惡煉金術和父親的聰明才智,變得孤僻了。孩子們的樣兒沒有一點精神,烏蘇娜說。也許腸裏有蟲子。她用搗碎的美洲土荊芥知心話來。哥哥不象以前那麼誠懇了。他從態度和藹的、容易接近的人變成了懷著戒心的、孤僻的人。他痛恨整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有一天夜裏,他又離開了,但是沒有去皮拉苔列娜那兒,而跟擁在吉卜賽帳篷周圍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踱來踱去地看了看各種精彩節目,對任何一個節目都不感興趣,卻注意到了一個非展覽品——個年輕的吉卜賽女人;這女人幾乎是個小姑娘,脖子上戴著一串挺重的玻璃珠子,因此彎著身子。霍阿卡蒂奧有生以來還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姑娘站在人群當中看一幕慘劇:一個人由於不聽父母的話,變成了一條蛇。

霍阿卡蒂奧根本沒看這個不幸的人。當觀眾向蛇人詢問他那悲慘的故事細節時,年輕的霍阿卡蒂奧就擠到第一排吉卜賽姑娘那兒去,站在她的背後,然後緊貼著她。她想挪開一些,可他把她貼得更緊。於是,她感覺到了他。她楞著沒動,驚恐得發顫,不相信自己的感覺,終於回頭膽怯地一笑,瞄了霍阿卡蒂奧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蛇人裝進了籠子,搬進帳篷。指揮表演的吉卜賽人宣布:

現在,女士們和先生們,我們將給你們表演一個可怕的節目——每夜這個時候都要砍掉一個女人的腦袋,連砍一百五十年,以示懲罰,因為她看了她不該看的東西。

霍阿卡蒂奧和吉卜賽姑娘沒有參觀砍頭。他倆走進了她的帳篷,由於沖動就接起吻來,並且脫掉了衣服;吉卜賽姑娘從身上脫掉了漿過的花邊緊身兜,就變得一絲不掛了。這是一只千癟的小青蛙,胸部還沒發育,兩腿挺瘦,比霍阿卡蒂奧的胳膊還細;可是她的果斷和熱情卻彌補了她的贏弱。然而,霍阿卡蒂奧不能以同樣的熱勁兒回答她,因為他們是在一個公用帳篷裏,吉卜賽人不時拿著各種雜耍器具進來,在這兒干事,甚至就在床鋪旁邊的地上擲骰子帳篷中間的木竿上掛著一盞燈,照亮了每個角落。在愛撫之間的短暫停歇中,霍阿卡蒂奧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姑娘卻一再想刺激他。過了一會,一個身姿優美的吉卜賽女人和一個男人一起走進帳篷,這個男人不屬於雜技團,也不是本村的人。兩人就在床邊脫衣解帶。女人偶然看了霍阿卡蒂奧一眼。

孩子,她叫道,上帝保佑你,走開吧!

霍阿卡蒂奧的女伴要求對方不要打擾他倆,於是新來的一對只好躺在緊靠床鋪的地上。

這是星期四。星期六晚上,霍阿卡蒂奧在頭上紮了塊紅布,就跟吉卜賽人一起離開了馬孔多。

發現兒子失蹤之後,烏蘇娜就在整個村子裏到處找他,在吉卜賽人先前搭篷的地方,她只看見一堆堆垃圾和還在冒煙的篝火灰燼。有些村民在刨垃圾堆,希望找到玻璃串珠,其中一個村民向烏蘇娜說,昨夜他曾看見她的兒子跟雜技演員們在一起——霍阿卡蒂奧推著一輛小車,車上有一只裝著蛇人的籠子。他變成吉卜賽人啦!她向丈夫吵嚷,可是丈夫對於兒子的失蹤絲毫沒有表示驚慌。

這倒不壞,霍阿布恩蒂亞一里說,一里在研缽裏搗什麼東西;這東西已經反復搗過多次,加熱多次,現在還在研缽裏。他可以成為一個男子漢了。

烏蘇娜打聽了吉卜賽人所去的方向,就沿著那條路走去,碰見每一個人都要問一問,希望追上大群吉卜賽人,因此離開村子越來越遠;終於看出自己走得過遠,她就認為用不著回頭了,到了晚上八點,霍阿布恩蒂亞才發現妻子失蹤,當時他把東西放在一堆肥料上,決定去看看小女兒阿瑪蘭塔是怎麼回事,因為她到這時哭得嗓子都啞了。在幾小時內,他毫不猶豫地集合了一隊裝備很好的村民,把阿瑪蘭塔交給一個自願充當奶媽的女人,就踏上荒無人跡的小道,去尋找烏蘇娜了。他是把奧雷連諾帶在身邊的。拂曉時分,幾個印第安漁人用手勢向他們表明:誰也不曾走過這兒。經過三天毫無效果的尋找,他們回到了村裏。

霍阿布恩蒂亞苦惱了好久。他象母親一樣照拂小女兒阿瑪蘭塔。他給她洗澡、換繈褓,一天四次抱她去奶媽那兒,晚上甚至給她唱歌(烏蘇娜是從來不會唱歌的)。有一次,皮拉苔列娜自願來這兒照料家務,直到烏蘇娜回來。在不幸之中,奧雷連諾神秘的洞察力更加敏銳了,他一見皮拉苔列娜走進屋來,就好象恍然大悟。他明白:根據某種無法說明的原因,他哥哥的逃亡和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個女人的過錯,所以他用那麼一聲不吭和嫉惡如仇的態度對待她,她就再也不來了。

時間一過,一切照舊。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時候回到試驗室裏的,他們打掃了塵上,點燃了爐火,又專心地忙於擺弄那在一堆肥料上放了幾個月的東西了。阿瑪蘭塔躺在一只柳條籃子裏,房間中的空氣充滿了汞氣;她好奇地望著爸爸和哥哥聚精會神地工作。烏蘇娜失蹤之後過了幾個月,試驗室裏開始發生奇怪的事。早就扔在廚房裏的空瓶子忽然重得無法挪動。工作台上鍋裏的水無火自沸起來,咕嘟了整整半個小時,直到完全蒸發。霍阿布恩蒂亞和他的兒子對這些怪事都很驚訝、激動,不知如何解釋,但把它們看成是新事物的預兆。有一天,阿瑪蘭塔的籃子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在房間裏繞圈子,奧雷連諾看了非常吃驚,趕忙去把它攔住。可是霍阿布恩蒂亞一點也不驚異。他把籃子放在原處,拴在桌腿上里。籃子的移動終於使他相信,他們的希望快要實現了。就在這時,奧雷連諾聽見他說:

即使你不害怕上帝,你也會害怕金屬。

失蹤之後幾乎過了五個月,烏蘇娜回來了。她顯得異常興奮;有點返老還童,穿著村裏人誰也沒有穿過的新式衣服。霍阿布恩蒂亞高興得差點兒發了瘋,原來如此!正象我預料的!他叫了起來。這是真的,因為待在試驗室裏進行物質試驗的長時間中,他曾在內心深處祈求上帝,他所期待的奇跡不是發現點金石,也不是哈口氣讓金屬具有生命,更不是發明一種辦法,以便把金子變成房鎖和窗子的鉸鏈,而是剛剛發生的事——烏蘇娜的歸來。但她並沒有跟他一起發狂地高興。她照舊給了丈夫一個樂吻,仿佛他倆不過一小時以前才見過里似的。說道:

到門外去看看吧!

霍阿布恩蒂亞走到街上,看見自己房子前里的一群人,他好半天才從混亂狀態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吉卜賽人,而是跟馬孔多村民一樣的男人和女人,平直的頭發,黝黑的皮膚,說的是同樣的語言,抱怨的是相同的痛苦。站在他們旁邊的是馱著各種食物的騾子,套上閹牛的大車,車上載著家具和家庭用具--一塵世生活中必不可缺的簡單用具,這些用具是商人每天都在出售的。

這些人是從沼澤地另一邊來的,總共兩天就能到達那兒,可是那兒建立了城鎮,那裏的人一年當中每個月都能收到郵件,而且使用能夠改善生活的機器。烏蘇娜沒有追上吉卜賽人,但卻發現了她丈夫枉然尋找偉大發明時未能發現的那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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