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蒙: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4)

對研究者來說,問題是如何理解作品所揭示的醜惡及其作出的諷喻。有人非但沒有看到作品濃烈的批判意識,反倒認為它帶有宗教觀念的汙染,這顯然是就故事論故事。佛門故事只是為作者所借用的題材,縱觀全書,作者大大淡化了取經故事所固有的宗教色彩,甚至對宗教進行調侃式的嘲弄,從而打破了宗教的莊嚴感和神聖感。雖然故事中穿插著描寫“佛法無邊”的情節,但從客觀效果上看,它不可能因此而增強人們的宗教意識。正如何滿子先生所言:它表面上盡管說法論道,“實際上是在和宗教開玩笑,而在人物的描寫中,則更達到對宗教的相當徹底的否定”(15)

然而,如果把到西天求經看作是小說的主旨,認為只要從作者對待宗教的態度去探尋,就可抓住其根本傾向,這同樣是差之甚遠的。在吳承恩的藝術思維中,人與宗教的關系不僅僅等同於人與神的關系,“否定神而肯定人”至少不足以概括其創作主旨。因此,作者的批判精神,決非只是體現在對宗教的抨擊上。

在古代中國,人們對待宗教的態度不只是個人信仰問題,玉皇大帝及天庭諸神,也不只是佛教信陡們心中的神祗。中國歷史上雖沒有出現過西方那種明確的政教合一的統治機制,但佛教與封建政權卻有過密切的聯系。在該著中,唐僧西行取經是奉唐太宗之命前往的。太宗不但熱衷“選舉高僧,修建佛事”,而且采納宰相蕭禹“佛法興自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置嚴刑”的建議,“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第二十回)。非但如此,太宗率滿朝文武,朝著觀世音遠去的背影而五體投地的情景,同樣出自作者筆下。作者在揶揄神靈的時候,難道就不會想到這等於是對現實統治集團的嘲諷?即使只是為了否定神靈,那末,他勾畫的那些或刁奸或愚蠢,或廉潔或貪欲,或善良或兇狠的神魔形象,又在何處尋得生活原型?因而,要透視這部名著的思想意義,至少不能忽視當時的現實時代和社會環境對作家的影響,把對作品的探討與作者經歷的坎坷的人生際遇聯系起來分析一下,有益於我們認識作品深邃的主題內涵。



要揭示《西遊記》的主題,僅僅局限在對主人公言行的分析上也是不夠的。如果感覺到孫悟空的行為象征著什麽,作品的主題就是什麽的話,恐怕仍然難以尋到比較正確的答案。以往正因為沒有脫離這個狹區,所以才有了孫悟空是英雄、叛徒、地主、市民,或從頑童到成人等等近乎猜想式的結論。假如我們把孫悟空傳奇般的經歷看作是一條串聯故事的線索,就會看到,小說家沿著孫悟空的足跡向讀者展示的是一幕幕或虛偽、或殘忍、或赤裸裸醜惡的世態。作者的高明之處,正在於他虛擬了這麽個近似頑劣蒙童的猴頭,它神通廣大,勇猛無敵,且機智靈活,處事細密;面對天神顯幾分潑頑,群魔面前它尤顯身手不凡。所以,只有它那種蔑視天庭卻又表現得調皮詼諧的姿態,才能撩開至高無上的尊嚴面紗,讓人窺見到里面包裹著的虛弱和自私;只有它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和變化萬端的本領,才能直插魔窟,使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暴露出它們的兇殘和陰險;也只有它那種通天入地,無處不可至的神通,才能問天審地,揭露出神妖之間的醜惡勾當。孫悟空護唐僧西行,本屬不得已而為之,了不起包含了一份報恩的因素。最終到達西天,它被加升大職正果,封為斗戰勝佛之後,首先想到的是要解除強加在它頭上的、曾使它飽經折磨的緊箍咒兒。並要求把它“脫下來,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麽菩薩再去促弄他人”。這是孫悟空這個藝術角色留給讀者的最後一句話,明顯表露著對所謂大慈大悲觀世音的不恭敬。難道這話中就沒有對個性受到摧殘的不滿情緒?“正果”如此“修煉”才能得來,實乃令人不寒而栗。

有了孫悟空行動的這條再絕妙不過的線索,作者便盡可向讀者展示他所想揭露的東西了。不是象有的學者所說的那樣,只是“有些情節”系塵世的人情世態的折光,與當時的現實社會不無聯系;而是每一回故事,幾乎都在諷喻人間世態。下面,不妨借用一下馬厚寅先生在其雜文《孫悟空擒妖魔統計》一文(18)中列舉的數字,西行路上,孫悟空共降滅妖怪55名(不計無名鼠輩)。其中被打死的36名妖怪,沒有一個有上界神仙做後臺,並且妖術大都不怎麽高超,孫悟空能夠比較容易地戰勝它們。比如七個土生土長的蜘蛛精,孫悟空幾棒就把它們搗得濃血淋淋;沒有什麽來頭的六耳獼猴,孫悟空一棒下去就解決了。這些妖怪一旦被擊敗,都沒有誰出面為它們說情,個個只有死路一條。而在被降服的19名妖怪中,除了黑熊怪、多目怪之外,其余17名全與天界神仙有著牽藤扯蔓的瓜葛。細細讀來,確也如此。它們或是天界星宿,或是神仙的親屬,或是為神仙服務的人員,或是神仙的坐騎,等等。如黃袍怪本是斗牛宮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星,金鼻白毛老鼠精是托塔天王的義女,猩駝嶺上的三魔頭是如來佛該稱姨媽的大鵬,小西天黃眉老佛是彌勒佛跟前司磬的黃眉童兒,金山獨角兕大王是太上老君的坐騎青牛,麒麟山賽太發是觀音所騎的全毛犼,比丘國的假國丈是南極老人星的坐騎白鹿,等等。這些邪惡的妖精溜到下界來為非作歹,塗炭生靈,一旦面臨正義的懲罰,它們作為上界統治者親信或爪牙的優勢便顯示出來,各自的後臺都站出來為它們庇護。如金角、銀角大王原是為太上老君看爐子的兩個童子,孫悟空已把它們裝進凈瓶化成了水,卻被太上老君點化還原帶回去再干本行。又如天竺國的假公主本系太陰星君廣寒宮搗藥的玉兔,溜到下間有一年之久,直到太陰星君掐算到它有滅頂之災時,才趕來喝住孫悟空,把它帶了回去,不然它就死於老孫的棒下了。另外,在孫悟空懲治這些妖魔的過程中急需援助時,幾乎沒有一個神仙是主動站出來支持幫助的。西行路上,唐僧一行及各地生民經受的種種災難,某種意義上說,是上蒼神界瀆職或徇私造成的惡果。

《西遊記》除了借妖魔的惡行來隱喻封建社會的邪惡勢力之外,還通過記述唐僧師徒的沿途見聞和奇遇,無情地揭露了人間君主的荒誕行徑。有的國王因貪戀女色而鬧出病災,竟聽信妖言,欲挖人心做藥引子;有的國王昏聵可笑,讓妖怪把持朝政,誤國害民;有的國君認為有人謗議朝政,於是大開殺戒,等等。這種描述在全書中占有不少的篇幅,其矛頭所向,已不言而喻。

寫到尾聲部分,唐僧等人到了他們向往已久的神聖的雷音寺領取經書時,因為一直不離如來左右的阿儺、伽葉二人向他們“要人事”未果,從而領到的是一堆無字白紙。孫悟空不無憤怒地告到如來面前,如來卻說傳經本來是要收費的,並舉例說以前某次下面收得少了還挨了他的批評。最後他又稱白本乃無字真經,也是好的;你們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雲雲。此話頗有些自相矛盾。第二次領經時,三藏只好以唐王所賜的紫金體盂相奉,何儺高興地收下了,可在旁的眾人都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經的人事!”一個個臉皮都被羞抹皺了,只是拿著缽盂不放。由此可見,前面佛祖的解釋不過是為他手下人的醜行開脫而已。作者將其尖厲的諷刺筆觸,直伸到這最令人崇敬的地方。

對於這樣一部蘊含著深厚思想內容的作品,離開它反映的社會現實矛盾斗爭去尋求其主題意義,是無法把握住其本質核心的,甚至有導致南轅北轍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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