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克《追尋生命的意義》(4)

6由驚駭到視若無睹

“喪失理智.一定事出有因,不然就是沒有理智。”(註:我覺得這句似乎也翻譯得有些奇怪,我會譯為“總有些事情會讓你喪失理智,除非你根本沒有理智可供喪失”。)這句話,大概是詩人萊辛所說的。遇到反常情況而有反常的反應,這是正常的行為。一個人在遭逢巨變——譬如被送進精神病院時,即使是精神醫生,也會預料他反常的程度將與他正常的程度成正比。一個人對他被抓進集中營這件事的反應,容或顯示他心智異常,然而客觀說來,卻是正常且典型的反應(這一點容後詳述)。如前所言,這些反應在幾天後開始有了變化。當事人由第一階段轉入第二階段——也就是冷漠、無動於衷的階段。當其時,他達到了一種情緒死亡的境界。

除開已描述過的反應之外,新到的俘虜還嘗到其他難以堪之的情緒折磨,也企圖予以緩和。其中最難挨的,莫過於對家鄉和家人的思念了。思念之情常因為澎湃難抑,令人心如刀割。再來就是嫌惡之感。周遭的一切醜陋現象,即使只是外表的樣子,就足以叫人作嘔。

大多數俘虜,都可以分發到一套破爛的制服,這套制服穿在稻草人身上倒是能增益其豐采。在營中的幢幢房舍之間,堆著成堆的穢物;愈是努力去清除,愈是不得不要去接觸。管理當局特別喜歡把一名新的俘虜分派到掃廁所和挑大糞的工作隊裏。在挑糞時,如果糞水濺到臉上,只要他一顯露出嫌惡的表情或企圖揩去汙物(通常會這樣),“酷霸”立刻會給他一頓毒打,這樣一來,他無論如何也會克制他的正常反應了。

新到的俘虜,起初若看到別個工作隊受到“遊行”懲罰的情景,總會掉頭不看。他不忍心看到難友在泥地裏忽上忽下地行進,還得隨時承受殘暴的棍擊。幾天或幾星期後,情形改觀了。早晨天色尚暗,他正和隊友站在大門口,準備出發前往工地。他聽到一聲慘叫,然後看見一個難友被打倒後站了起來,旋又再度挨揍而顛仆於地。究竟是為什麽呢?原來這人患了熱病,申請調入病房,不料時機不對,便被當局視為企圖逃避勞役而遭受處罰。

但是,己進入心理反應第二階段的俘虜,目睹慘狀,已不再把眼光掉開。他的感覺已經遲鈍,因此即使目睹也無動於衷。且再舉一例:他在病房內等著,因為受傷、水腫或發燒,很希望獲準在營內做兩天輕松的工作。就在這時,有人扶著一名十二歲男童進來。這男孩光著腳(營中沒有他能穿的鞋子)在雪地裏勞動了幾個鐘頭,腳趾頭都凍壞了,值班醫生用鑷子把已經壞死且凍成黑色的趾頭一個個摘掉。這幕光景看在他眼裏,絲毫激不起惡心、恐怖或憐憫的情緒。他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那兒;因為,幾星期來的集中營生活,已使他看慣了痛苦死亡和垂死掙紮,再也也引不起任何感覺了。



7冷漠是自衛的妙招

我曾在專供斑疹傷寒患者居住的茅舍裏工作過一段時間。那些病人體溫都非常高經常神志昏迷,而且大多都奄奄一息。每當有人死去,我總是冷眼旁觀著隨之而來且已經司空見慣的一幕:眾俘虜一個個挨近猶溫的屍體,有的搶到一盤吃剩的馬鈴薯泥,有的發現死者的木鞋比自己的稍好而來個調換。另一個搶到了死者的外衣,還有一個更因為也抓到了一點東西--一根真正的繩子--而高興萬分。

我以事不關己的冷淡看完這一幕,才叫"看護"來移開屍體。他訕訕然來了,抓住死屍的腳使勁一拖,屍體就掉在兩排木板(也就是五十名患者所睡的床)之間的窄道上。他再拖著屍體走過凹凸不平的泥地,來到門口那兩級通往戶外的台階前。兩級台階各有六英寸高,對長期挨餓,體力不濟的我們,向來是一大考驗。在集中營待了幾個月之後,我們已無力拾級而上,只得伸手抓住門框,使勁把自己拉上去。

那人走近台階,虛弱地把自己先拉上去,再拖著屍體:先是腳、再而軀體,最後,緊跟著一陣恐怖的碰撞聲之後,屍體的頭部總算也拖上了台階。

當時.我正在該茅舍的另一邊,緊靠著唯一的小窗口(窗子離地面很近),以冰冷的雙手捧著一碗熱湯,貪婪地啜著。無意間,我往窗外一望,恰好看到才移到那兒的死屍,正以呆滯的眼神死盯著我。兩個鐘頭前,我還跟死者說過話哩!然而此刻,我繼續啜我的熱湯。

我若不是因為職業關系,對自己當時的冷漠大感驚異,很可能早就淡忘了此事。畢竟,這其中簡直不含半點感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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