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志明·歷史的轉向: 社會科學與歷史敘事的結合(4)

四、敘事的結構

但是,開始說故事的歷史研究者馬上必須面對以下的問題。敘事不是照著時間順序一件跟著一件交代發生的事情,例如:流水帳式的小孩日記或過度仰賴時序的編年史。是什麼將僅只交代事件順序的年表提升到故事的層級?我們通常沒有注意到,敘事除了時序面向外, 還有個非時序的結構面向。敘事內事件的組織有賴情節。情節指的是一種關係的架構,藉由其助,我們方得以辨識出事件在故事整體內的位置,而賦予意義。透過情節,分散的事件才得以組成一個具有知性的整體(an intelligible whole),個別事件不再是獨特、唯一的,而是被納入「全相式的掌握」("seeing things together") (Mink 1966: 181-192; 1970: 547)裡,視其對故事發展的貢獻而取得其定義。敘事作為高度整合的整體,因此除了時序面向外,還多出一個全相統合的面向(con- figurational dimension) (Ricoeur 1981a; Mink 1966)。歷史敘事必須能夠「通盤契合」(colligation)。該字原意是指能緊密扣連相關的事實而構成一個合理的解釋;其作為研究方法的程序而言,則意指把事件放在它的歷史脈絡裡,追溯它與其他事件間的內在關連,形成一銜接緊密、具有高度連貫性的解釋。自然科學以法則來統攝事實,歷史則是把事實整合進情節裡。歷史解釋不是法則式的,但仍不失為因果:透過情節的整編,歷史不再是流水帳式的記事—一件跟著一件,而是有前因後果的單一整體。4


4 此處或有必要就後現代史學如何看待敘事略作交代,釐清其與本文的異同,以方便以下的討論。Hayden White 作為後現代史學敘事理論的重要奠基者,他的見解顯有其代表性。White (1975, 1987)的著作一再強調敘事是透過情節所提供之統合結構來串連接續發生的事件,方才使之成為有始有終、首尾一貫的故事。White 清楚地告訴我們,是因為情節賦予(emplotment)才使得敘事得以與年表或年鑑(chronicles or annals) 區辨開來。如本文所示,這也大致與上述 Ricoeur 及 Mink 等人的敘事定義相符。但在社會本體論上,White 選擇相信實存的世界不是像敘事所再現的那樣有始有終,呈現出一致、整合、連貫,而是只有單純的時序,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既無起點也無終點,或者說只有開始而不知何所終結(詳見其收於 The Content of the Form 書內的"The Value of Narrativity in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一文(1987: 1-25))。那種有著開頭、中間和結尾,具有情節和相應而生(讓故事有始有終)之一貫性的故事,對他而言,不過是想像出來附加於社會實存上的人造物("a literary artifact")。有別於 Ricoeur 強調敘事性與人類生活經驗的時間性之間相互依存的立場(本文作者所贊同與採取的立場),White 在本體論上質疑社會實存的敘事性。(White 清楚地知道自己和 Ricoeur 在本體論上立場的不同,詳見其收於 The Content of the Form 書內的 "The Metaphysics of Nar- rativity: Time and Symbol in Ricoeur's Philosophy of History"一文(1987: 169-184)。)對他而言,敘事不過是一種強加於原本渾沌之生活經驗上的再現方式,與社會世界沒有本體上的對應關係。White (1987: 1-25)文內問的是敘事再現實存的能力。敘事到底是如實再現還是刻意扭曲了生活?他的回答相當清楚。敘事是一種被當成內容(或本質) 的形式(呼應其書名 The Content of the Form,參見 White 1987: 26-57),它強加於實存之上,扭曲了真實的生活。White 此觀點可說是與 Michel Foucault 及 Jaques Derrida 等後結構主義者(對他們兩位此名稱應比後現代一詞精確)相互呼應的,敘事是自外強加的威權之聲,其所服務的是操控與權力。在此意義下,敘事不只扭曲,它還施暴於實存。「質疑主流敘事」(Lyotard 1984: xxiv) 因此成為後現代史學的使命。就之,我們其實不難看出後現代史學「對敘事歷史的敵視」(White 1987: 35)。

即便如是,後現代史學實指涉著龐雜而異質的一群人,從極端的語言學轉向(linguistic turn)、把社會類比為文本(「除了文本之外一無所有」(Derrida 1976: 158))的立場, 到承認有外存於文本之外的脈絡 (context)但質疑社會之整體性(totality),還有那種,姑且不論其對社會實存所採的立場,只尋求為底層發聲,亦即為沒有歷史的一群(people without history)提供歷史(提供弱者與被擊敗者平反和翻身所需要的故事)。後現代史學主旨既在質疑主流敘事以及模糊化歷史與文學的分際,固然不乏解構敘事的理論, 但就敘事概念本身加以系統化的努力恐非其用心所在。就 White、Mink 及 Ricoeur 等人所認知的敘事,在「開頭─中間─結尾」的情節統整下,敘事不可避免地會進行整體化(totalization)與帶有修辭上的整體性 (totality),走向不可避免之結局的故事也不免帶有其目的論。因此,Fredric Jameson 才會在為 The Postmodern Condition 一書所寫的前言裡質問後現代學者 Jean-Francois Lyotard 使用小敘事(little narrative)來質疑主流敘事的合法性:「如何用敘事來消除敘事?」(Lyotard 1984: xix, 60)。讀者探究後現代史學的敘事時,當先留意上述在敘事的定義與用意上的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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