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4.3)

  十四

  ……每天早上,哥哥上班的時候,我就待在公共圖書館裏。然後上街溜達,想著讀過的東西,想著過路的人們,我想,大概他們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安寧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都多多少少有生活保障。然而我卻為自己那個模糊的和徒勞的願望而苦惱,想寫些什麼東西吧,這一點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既沒有勇氣決定做這件事,也沒有能力著手去幹,總是把這件事推到不知何日的未來,而更不幸的是,我不能實現那可憐的、夢寐以求的幻想——買一個漂亮的筆記本。看來,有許多事都取決於這個筆記本,這樣就感到更加痛苦了。要不然,全部生活都會改觀,會變得更有朝氣,更有活力,因為,不管什麼都能記在這個筆記本裏啊!那時春天已經來臨,我剛讀完了德拉戈曼諾夫①編的烏克蘭《民歌》選集,我被《伊戈爾遠征記》完全迷住了,這是無意中讀到的。我忽然了解到其中全部難以表達的美,於是我又被帶到遠方,離開了哈爾科夫,到伊戈爾的歌手所歌頌的頓涅茨去,到年輕的公爵夫人葉市羅西尼婭佇立的那道城墻上去,那大約還是古代的一個曙光曦微的清晨,到哥薩克時代的黑海去,那兒還有一只奇怪的“白眼鷹”站在“白色的巖石”上,我又到父親的青年時代,到塞瓦斯托波爾去……

  我就是這樣消磨早上的,然後就到李索夫斯基先生那兒去——回到現實中來,回到我已習慣了的吃飯時談話和爭論上來。後來我同哥哥在我們的鬥室中躺著休息、閑聊。午飯後,一股特別濃厚的猶大飯菜的氣味透過門縫沖進來,同時還夾有一種又熱又香的堿味。接著我們做一點工作——有時從機關裏也給我帶些統計和綜合工作來。後來我們又到什麼地方去拜訪熟人……

  我喜歡到甘斯基家去做客。他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有時他為我們一連幾個黃昏都來演奏樂曲。他給我揭示了一個奇異的、崇高的世界,這個世界直到那時我還一無所知,它既甜蜜,又苦惱,我一聽到最初的樂聲就懷著非常興奮和喜悅的心情進入這個世界,以便隨著樂聲立刻獲得那最偉大的幻覺(幻想有一個神秘的機會能成為無比幸福、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人),而這種幻覺只有音樂和別的一些詩作靈感才會給予的啊!再看甘斯基本人也是令人吃驚的,他在自己的革命精神方面是一個極端的人,盡管這方面與別人相比他很少有所表現,而且也較為持重。他坐在鋼琴面前彈奏著樂曲,帶著通常熱烈而又緊張的激情,兩片嘴唇激動得發黑了。樂聲婉轉悠揚,很有節奏地在空間回蕩,它響亮,幽雅,平穩,歡躍,同時又是奧秘,神奇和快樂,隨後漸漸差不多變成一種可怕的聲音。我想象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淒慘的情景,我老在想:在這個莫名其妙的歡樂和騙人的崇高的世界中,如果甘斯基蹲在一間狹窄的四室裏,披著一件灰長袍,嘴唇燒得通紅,眼睛癡呆,沒有音樂而要繼續生活下去,那他一定會發瘋……

  甘斯基有一次說,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曾到過薩爾斯堡莫紮特的家中,看見過他的舊式小鋼琴,鋼琴旁邊放著一只裝著莫紮特顱骨的玻璃罩。我想:“他還在幼年時期就有這種見識了!可我呢?”我感到這樣痛苦,這樣難受,以至我幾乎坐不住了——突然想立刻跑回家去,抓緊時間,坐下來寫一部長詩或小說,寫出一部非凡的作品,一舉成名,變成一個著名的作家,並立刻到薩爾斯堡去,親自看看這架舊式小鋼琴和這副顱骨……

  我許多其它早已夢寐以求的幻想當中,這個從那時起就已縈繞心懷的夢幻,經過多年之後終於實現了。我既看見了薩爾斯堡,也看見了顱骨和舊式小鋼琴。琴鍵的顏色完全同顱骨一樣,我總想向它們深深致敬,吻一吻它們,貼近它們。而顱骨本身不象是真的,很小,完全象小孩子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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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德拉戈曼諾夫(1841—1895)是烏克蘭資產階級自由派,政論家,歷史學家,民俗學者。

  十五

  早春我到了克裏米亞。

  我弄到了一張免票。我是頂替別人的名字,冒充一個鐵路員工去的……我的青年時代過得多麼寒傖!

  我坐的是一列夜間郵政車,這列郵車長得簡直可怕。我坐在這樣狹窄和齷齪的車上,那是有生以來從沒有經受過的。這趟列車到的時候本已超載,但在哈爾科夫的站臺上,又被一大群剛剛到的烏合之眾攔住。他們都是到南方去找工作的,身上帶著袋子、背包,背包上捆著樹皮鞋和裹腳布,還帶著茶壺和氣味難聞的食物:赤褐色的石斑魚和烤熟的雞蛋……此外,當時天色已晚,我馬上就面臨著一個失眠之夜,接著是一個漫長的白天,然後又來一個新的失眠之夜……但我總還得走——在那遙遠的地方,我父親的青年時代正等待著我。

  這個青年時代的幻想,我從小就有。這是一個極為久遠的、晴朗的秋天。這一天,有的事令人十分傷心,有的卻令人無限幸福。這與我對克裏米亞戰爭時代的模糊概念有關:多棱碉堡、突襲猛攻、“農奴制”特殊時代的士兵,以及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叔叔在馬拉霍夫古墓上的陣亡。尼古拉叔叔是個英俊的上校,一個有錢的傑出人物,在我們家中他永遠是個傳奇式的英雄。但在想象中,這一天最主要的東西還是那個荒漠的、明晃晃的、靠近海邊的山崗。在這個山崗的一些石頭之間,長著一些雪花似的小白花。我之所以想象出這兒長著小白花,不用說,只是因為我小時候在冬天聽父親講過這樣的話:

  “在克裏米亞,我們常常在這個時候只穿著制服去批小花!”

  可在現實中我見到什麼呢?

  我記得,第一天黎明,我在狹窄的角落裏醒來,就已到了草原上的一個車站,離開哈爾科夫遠了。角落上的蠟燭快要燒完,而太陽還未升起,不過天已大亮,還出現粉紅色的霞光。紅光照著橫七豎八地躺著的人們,我驚訝地看了看這可怕的景象,立刻把窗子打開。天呀,這是多麼美的朝霞啊!窎遠的東方燃燒著粉紅色的火光,空氣非常清新,天空十分明朗,這只有在早春黎明的草原上才有的呵!在靜寂中,看不見的雲雀在空中爽朗而又甜蜜地歌唱著,歡迎春天的到來。左右兩邊是我們的列車不動的板壁。離我們兩步遠,在一望無際的、平滑如打谷場一樣的草原上,有一個巨大的古墓註視著我……直到現在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它竟會這樣使我吃驚。無論從它明確和柔和的輪廓來看,還是主要的從它隱藏在輪廓當中的東西來看,都是與任何事物不同的。它的面積遼闊,可以說是一件罕見的尤物,在今天活著的外人看來,它是這麼古老,但同時又是這麼熟悉和親切,就象祖墳一樣。

  “你瞧,古時候人是怎樣安葬的啊!”在那邊角落裏,一個老頭對我說。他一個人沒有睡,彎起身子坐著,大口大口地吸著煙鬥消遣。他的一雙浮腫的、淚汪汪的眼睛在破爛的牛皮帽下閃爍著,臉上皺紋縱橫,色澤紅潤,一把花白的胡子,顯得有些骯臟。“古時候人象這樣安葬,為的是讓後人掉念他們!”他肯定地說,“這都是一些有錢的人。”

  他沈默一陣,又補充說:

  “這也許是韃靼人把我們這樣埋起來的吧?親愛的,要知道世界上什麼人都有,有壞人也有好人……”

  第二天黎明更令人驚異。我又摹然在一個站上醒來,看見了一個極樂的仙境。潔白的夏天的早晨——這兒已經完全是夏天了。一幅百花盛開、露珠晶瑩、芳香四溢的景象,一個被玫瑰花簇擁著的白色的小車站,一座陡峭的樹木蔥郁的懸崖,懸崖的另一邊也長滿了花草……機車開動的時候,不知為什麼跟以往完全不同,它響亮地鳴叫,既象歡樂,又象驚慌。當它又走到遼闊的地方時,突然在我面前出現一些荒野的蒼綠的山崗,山崗背後是漭漭草原,直達天邊。遠方煙霧彌漫,一片深藍,幾近黑色,它還是濕淥淥的,迷迷茫茫,剛從潮濕、昏暗的黑夜的深淵中擺脫出來。我突然認識這個地方了,心中十分驚喜。我想起來了,這就是它,我認得它!

  塞瓦斯托波爾在我看來差不多是個熱帶的城市。車站多麼富麗堂皇,整個沈浸在溫暖、柔和的空氣之中!車站前的鐵軌灼熱,閃光!天空熱得蒼白,甚而有點灰暗,但這也正說明這是南方、富饒和幸福。我們隨身帶來的鄉下人的大包小件,一路上都已消光。現在,差不多只有我一個人才最後離開這趟列車,我又恢復自己的真名實處了。由於疲倦和饑餓,我歪歪倒倒地走進頭等候車室。中午,到處是空位,大餐廳異常清潔和安靜,雪白的餐桌,桌上的花瓶和燭臺亮亮晶晶(這是一些有錢的、無事或有事坐特別快車到這裏來的人的世界!)……我再也不能象沿途那樣,象個叫花子似的省儉了——我要了咖啡和面包。這雖然都給我拿來了,但對我卻斜起眼睛瞄一瞄——我的樣子也實在可疑。不過這無所謂,我還是我,我欣賞這靜寂、清潔和從窗外吹進來的熱氣。我突然看見:在對著月臺開的大門口,有一個象珠雞一樣五色繽紛的東西摹然地、但很隨便地、悠悠忽忽地走進餐廳裏來……從此,我一想到南方的車站,總把這個五色繽紛的東西聯在一起。

  但是,我仿佛是來尋找的東西究竟在哪裏呢?塞瓦斯托波爾看來既沒有被大炮毀壞的房屋,也沒有幽靜和荒蕪的地方——父親和尼古拉·謝爾蓋耶維奇在這裏的日子,他們所帶的勤務兵、食品箱,以及公家提供的邸宅,一點痕跡也沒有了。這座城市老早就沒有他們的蹤影了,已經重新改建,潔白、漂亮、炎熱,滿街都是寬敞的、白蓬的四輪馬車,卡拉伊姆人和希臘人,街旁都栽著南方蔥綠的合金歡,煙草商店富麗堂皇,廣場上豎起一座有點駝背的納希莫夫的紀念碑,附近有一條通往伯爵碼頭的石階,階梯直入碧綠的海水裏,海上停泊著一些裝甲艦。只有在碧綠的海水的那一邊,才有一件東西是父親的——所謂北方陣亡將士公墓,只有那裏才使我感到憂傷,感到消逝的昔日之美,眼下這美已經是和平的、永恒的,甚至好象是我自己的,而它也早已被大家遺忘了

  我繼續往前走。我在郊外一家便宜的旅舍裏過夜,一清早就離開了塞瓦斯托波爾。中午,我已經到了巴拉克拉瓦。這個山巒起伏的光禿的世界多麼古怪呵!一條白色的公路沒有盡頭,前面是光禿禿的灰色的山谷,遠遠近近的山頂象是大圓面包似的,也一樣光禿,一樣灰色。一個個山頂相連,構成淡紫和淺灰色的一大堆,做著自己炎熱和神秘的夢,使人看去感到疲憊不堪……我在一些巨大的多石的山谷之間坐下來休息。遠處,一個韃靼牧童手中拿著長長的鉤子站在一大群灰色的羊群旁邊,羊群好象一堆鵝蛋石一樣。牧童咀嚼著東西。我走到他面前,看見他在吃幹奶酪和面包,我掏出一個二十戈比錢幣。他一邊咀嚼,一邊註視著我,搖搖頭,把挎在肩上的口袋整個向我遞過來。我接了,於是他溫和而又高興地咧嘴笑了,那副黑眼睛的面孔全都發亮,那雙在圓帽下突出來的耳朵往後移動起來……而在白色的公路上,有一乘三套馬車打從我們身邊走過,馬蹄聲、鈴聲不斷地響著。在駕車臺上,坐著一個韃靼馬車夫,馬車裏,是一個戴著亞麻布便帽的黑眉老頭,他身旁坐著一個姑娘,全身包裹著,臉黃肌瘦,長著一雙烏黑的可怕的眼睛……真的,若幹年後,我曾不止一次看見過她在雅爾達山上的大理石十字架上,這個十字架安在許多其他的十字架之間,掩藏在松柏和玫瑰之中,在南方明媚的天氣裏受著清新海風的吹拂……

  我在拜達爾門旁邊一個驛站的臺階上過夜。看守人得知我不打算雇馬,就不讓我進房子裏去。城門外,黑暗的深淵中,大海通夜喧嘩著——顯示出威懾的力量,使人莫名其妙,也使人過早地昏昏欲睡。我有時走到城門下,這兒已是陸地的邊緣,一片漆黑,濃霧裹著強烈的芳香,海浪送來一股冷氣。喧嘩聲時而沈寂,時而高昂,象荒野的樹林的喧鬧一樣……黑夜茫茫,一個盲目的和不安分的東西,不知怎麼的貪婪而又痛苦地生活著,既懷敵意,又無理性……

  十六

  你從別的地方回來,往往會想到你不在時發生過什麼事,來了什麼特別的信件和消息,結果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什麼信件也沒有。但我這一次的情況卻不同。哥哥接我時非常局促不安。首先,父親把巴圖林諾賣掉了,給我們寄來了一些錢,並且十分傷心和後悔地給我們寫了一封信……霎時間,我高興得臉紅起來,就是說,我又可以到外邊去了。但是,這種感情頓時化為痛苦,因為我們過去的生活全都完了!我深深惋惜父親、母親和奧麗婭。我們在這裏過得快活,無憂無慮;我們這裏有春天、人們和城市,而他們卻處於幽僻和孤獨之中。他們過去只不過思念我們,而現在卻要考慮自己快要無所依歸了……我從來都不能泰然無事地看著父親陷於悲傷,不能聽他表白自己“讓我們出來謀生”的理由。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撲上去吻他的手,甚至為此而熱烈感謝他。現在,我從塞瓦斯托波爾回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淚……幸好,看來他只賣掉了土地,不帶莊園。

  而第二個消息更出乎意外。哥哥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十分尷尬,他說:“請原諒,我把這件事隱瞞了,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想我們家裏的人知道這件事……事情是,我已經結婚了……當然,沒有經過宗教儀式她現在甚至為了孩子還跟丈夫繼續在一起,但你會了解我的……現在她在哈爾科夫,明天就要走了……你把衣服換一換,立刻一起去看看她吧,她知道你,並且先就喜歡你了……”

  他勿匆忙忙地給我講了自己的故事。她出身於豪華世家,但耽於狂熱的愛好自由和民粹主義的幻想,很早就出嫁,以便開始“同親愛的人齊心協力地”只為人民而生活,為人民而鬥爭……那“親愛的人”靠了她變成了有錢的人物,不久便放棄了自己以前的誌向。而這些誌向對她來說是如此神聖和珍貴,使她這個幸運的人從小就為此而十分苦惱,感到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人們中過著幸福的生活而萬分痛苦,甚至為自己長得漂亮感到羞愧,她曾企圖毀壞自己的容姿,想用硫酸把自己的手燒壞,因為這雙手一向為大家所贊美……她在南方遇見了哥哥——當時他正隱姓埋名,躲躲閃閃地過日子……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他以後,便絕望地投海自盡,多虧幾個漁夫把她救了回來……

  我順從地換上衣服,非常驚奇地聽著哥哥講敘這一切,內心激動萬分,眼睛看著其它地方。我不知為什麼替哥哥感到難堪,很不愉快,甚至對他這位女英雄產生惡感——這一切未免太浪漫了。但使我更驚奇的是,我一跨進她住的那個豪華飯店的房間,她就迅速站起來迎接我,嬌柔而親熱地擁抱我,她的微笑多麼溫潤、美妙,講話的聲音多麼動聽、柔和!在她整個和藹和樸實的待人接物的態度中,透露出她出身於高貴的門第,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含有一顆善良的心,一種靦腆的、忠厚的、落落大方的美。她的動作輕柔、持重,在她象唱歌一樣幽雅和諧的、嬌柔的聲音中,正如她那雙明凈的灰眼珠一樣,有一種無法解釋的誘惑力。這雙眼睛長著黑色的睫毛,經常微笑著,但多少有點憂郁……

  這種出乎意外的結識,這種突然的發現畢竟使我十分痛苦,因為哥哥已有了自己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瞞著我們大家的,他所依戀的已不光是我們了。我又感到自己孑然一身,雖然周圍都是春天的氣息,而且自己正是青春年少,但我已感到十分痛苦,十分失望。不過,我同時也仿佛對自己說:“好吧。這對我來說更好,我現在完全自由了。可以隨時遊歷我剛剛發現的那個神奇的地方……”我夢想這個地方是一望無際的,是春色撩人的整個南部羅斯的廣闊的原野,那裏的事物無論古今都使我愈來愈迷戀,愈來愈富於幻想。今天,這是一個偉大的富饒的地區,它的田地、草原、山崗、鄉村、德聶伯河、基輔市以及堅強而又溫順的人民是多麼美可!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中,他們都愛美和整潔,他們是真正的斯拉夫人、多瑙河人、喀爾巴阡人的繼承者。在古代,那兒卻是這些人的搖籃,那兒曾經有過斯維雅托波爾克人和伊戈爾人,彼情涅格人和波洛威茨人,——僅這些名字就夠使我心醉神往。後來是哥薩克同土耳其和波蘭人戰爭的幾個世紀,波羅基和霍爾吉察市鎮,赫爾松的低窪地帶和河叉……《伊戈爾遠征記》一書真使我神魂顛倒。

  “俄羅斯人,我希望同你們一遣,在波洛威茨的草原的邊境折斷自己的長矛……這不是暴風雨把蒼鷹卷過遼闊的原野,也不是一群寒鴉奔向大頓河……蘇拉河對岸的馬兒一叫,基輔就傳出了捷報;諾夫戈羅德的號聲一響,普季夫爾便有戰旗在飄揚……這時伊戈爾公踏上金蹬,在曠野開始趲行。太陽用黑暗遮斷了他的道路,夜向他轟鳴著大雷雨,並將鳥兒都驚醒……梟妖在樹上頭叫喚,吩咐那末知的土地——伏爾加,波莫列,波蘇列和蘇羅什……全都快來傾聽。”

  “午夜裏,他們的大車轔轔地喧嚷著,好比一群被驚起的天鵝。而伊戈爾率領著戰士奔向頓河……山鷹尖聲地召喚野獸來銜取骨骸,狐貍猜猜狂吠著那紅色的盾牌,……啊,俄羅斯的國土!你已落在崗丘的那邊了……”

  “第二天的清晨,血的朝霞宣告了黎明的降臨,烏雲從海上升起,那雲中躍動著藍色的閃電,巨大的雷聲要轟響了,大雨將象亂箭一樣從大頓河對岸襲來!”

  後來是:

  “黎朋前,從遠方,那是什麼在朝我的耳邊叫囂,那是什麼在朝我的耳旁鳴響?”

  “斯維雅托斯拉夫在基輔的山嶺做了一個迷離的夢。‘今夜晚,在紫杉木的板床上,’他說,‘有人給我蓋上了黑色的罩單;給我斟滿攙合著愁苦的藍色的杯盞……’”

  “午夜,大海翻滾著,……上帝給伊戈爾公指出那從波洛威茨的土地通向俄羅斯國土的、父親的黃金寶座的道路。晚霞消逝了。伊戈爾沈睡著,伊戈爾警覺著,伊戈爾在心裏盤算著從大頓河到小頓涅茨河的田野……”

  不久我又開始漫遊。我到過伊戈爾夫當年逃離俘虜營帳時路過頓涅茨河岸的那個地方,他當時“象一只蘆葦叢中的銀鼠,水上的白梟”。後來我又到過德聶伯河,那剛好是他“鑿穿石山通過波洛威茨原野”的地方。我乘船經過一些白色的春意正濃的村莊,這些村莊處在一望無際的藍色的靠近德聶伯河的低地上,往上走,到了基輔。怎樣表達我當時對於春天和對伊戈爾的歌頌的心情呢?“太陽在天空照耀著,伊戈爾已經回到了俄羅斯國土!少女們在多瑙河上歌唱——她們的聲音回旋著,飄過大海傳到基輔……”

  我離開基輔到庫爾斯克、普季夫爾去。“我的弟兄啊,請備起自己快捷的戰馬,而我的馬,卻早已在庫爾斯克近郊被鞍待發……”只有過了若幹年我才產生對柯斯特羅馬、蘇茲達爾、烏格裏奇、大羅斯托夫的感情,因為當時我生活在另一種喜愛當中。“庫爾斯克”過去只是一個最枯燥無味的省城,而塵土飛揚的普季夫爾大概更乏味,但這有什麼要緊呢?難道在插滿木椿的土墻上,一清早就聽見“雅羅斯拉芙娜的聲音”的時候,那個草原不也是荒涼偏僻和落滿塵土的嗎?

  “大清早,雅羅斯拉芙娜在哭泣,在普季夫爾的城壘上悲訴:‘我願飛,’她說,‘願象一只杜鵑在多瑙河上飛翔,我要將海貍的袖子在卡雅河裏蘸濕,給王公擦一擦他那強壯的身體上的血淋淋的創傷……’”

  十七

  我已打從這一條路回家了。現在我甚至要趕著到那邊去,因為我的遊牧生活的熱情暫時有點飽和了。我很想休息和工作,而且在巴圖林諾等著我的,是一個令人心醉的夏天。我有許多最好的希望、計劃,對命運充滿了信心。不過,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沒有什麼比過分信賴命運更危險了……

  簡單地說,我順路到了奧勒爾……

  在這裏,我感到自己的旅遊差不多快完了:還有幾個鐘頭我就回到巴圖林諾。現在只好看一看這個奧勒爾——列斯科夫①和屠格涅夫的城市,並且最後打聽一下,編輯部和印刷廠究竟是怎麼樣的。

  我感到精神格外爽快。但是,我曬黑了,消瘦了,象一個經常到處跑集市的茨岡人一樣。我徒步走了許多路,在德聶伯河上遊歷了許多地方,而且總是在甲板上,在太陽、河水閃光、輪船灼熱的煙囪的愉快的熱氣中,在人與機器以及廚房的悶熱裏。還有煙囪上頭整天都抖動和溶解著一種極細微的、象玻璃一樣的東西。因此,需要給自己慰勞一番,哪怕是一點點也好。於是,我一進入奧勒爾,就吩咐去一家最好的旅館……時值黃昏,漫天一片淡紫色的灰塵。到處都上了燈火,河對岸,在城市花園裏,響起了吹奏樂的樂聲……你晚上獨自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裏,通常都會體驗到一些模糊的、愉快而又激動不安的感情,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就是懷著類似的情感在我下榻的旅館的一個空空的大廳裏進餐,這是一家省辦的老旅館,很有聲望。後來我坐在自己房間的鐵陽臺上,下面是樹下燃著的路燈。由於陽臺是鐵制的,所以透過來的樹木的綠蔭也好象是金屬的。下邊,散步的人們來來往往,一邊談笑,一邊抽著紙煙。對面,在一些大房子裏,窗戶敞開著,從中可以看到燈火輝煌的房間和坐著喝茶或者做事的人們——這是別人富有吸引力的一種生活,在這種時刻,你會特別留心地去觀察這種生活……後來,在無盡期地四處漂泊的時候,我曾多次經歷過這種只身安閑和觀察生活的時刻,我得到異常辛酸的聰明才智都多虧這些觀察。但是,在奧勒爾那個溫暖的夜晚,聽到從河對岸不時傳來的軍樂——它時而宛轉悠揚、慵懶懈怠,時而纏綿悱惻,興奮熱情,我就完全顧不到要什麼聰明才智了……

  我全不習慣象人那樣睡覺。那天晚上,連我房間裏的昏暗、靜寂、寬敞和舒適幹凈的大床都使我感到奇怪。我仍象旅途中一樣,醒來時天剛蒙蒙亮。我到《呼聲報》編輯部去還完全不到時候。

  早上天氣很熱。那條沒有樹木的、一白色的大街還是空無一人。為了消磨時間,以免到編輯部去得太早,有失禮節,我先順街往下走,跨過一道橋,走到另一條繁華的大街,那兒有各種各樣的舊倉庫和集市,小五金店、鐵鋪,化學用品雜貨店和專售舶來品的鋪子,以及大量表示繁榮昌盛所應有盡有的大店鋪,由於這種昌盛繁榮,當時俄羅斯的城市幾乎都被壓垮了。為呼應這種富足和早晨稠密的陽光,奧爾利克附近的高大的教堂響起了做彌撒的鐘聲,聲音沈厚、莊嚴,令人愉快。鐘聲當當——這聲音甚至震響我全身。我又跨過一道橋,登上一座山,走到政府機關的所在地,走到尼古拉和亞歷山大時代的樓房跟前。樓房前面,有一個長形的明亮的廣場,左右兩側都有樹,這條寬闊的林蔭路在早晨顯得格外新鮮,椴樹綠蔭如蓋,清晰透明。我知道《呼聲報》編輯部所在的那條街,遇見一個行人我便問那條街還有多遠:

  “就在那邊,不遠,”他對我說,於是我突然感到心中蔔蔔地跳:我馬上就要到編輯部了!

  但是,這個編輯部簡單得真有點土裏土氣。廣場後面連接著許多花園,清靜的、綠蔭如蓋的街道完全被淹沒在裏面,街上綠草茵茵。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上,在一個大花園裏,有一座長形的灰房子,這就是編輯部。我走上前,看見一道直對街面的半開著的門,我握著門鈴的把手……門鈴在遠處什麼地方叮叮響著,但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房子象是無人居住似的,不過,周圍一切都是如此:靜寂,花園,草原省會可愛的明媚的早晨……我又拉一拉門鈴,還等了一下,終於讓我進去了。長長的過道直通到很深的地方。我走到那邊去,看見一個寬大的、低矮的大廳,大廳非常臟,裏面擺滿了一些印刷機,滿地都是油汙的碎紙。印刷機全都開動著,有節奏地轟響著,黑色的鉛板在大小滾筒下前後移動著,竹柵子勻整地一上一下,一張張相當大的紙堆積起來,底下還是白的,而上面則已經鋪滿了象魚子一樣發亮的黑字了。機器的轟隆聲、嘈雜聲,有時同印刷工和排字工的互相叫喊聲混合在一起。風不時吹來一股芳香的強烈的印刷機的氣味,聞起來非常愜意。這裏還有新油墨、紙張、鉛、煤油和黃臘油的各種氣味,這些氣味我頓時(乃至一輩子都)感到十分特別。

  “您要找編輯部嗎?”有一個人在這風和嘈雜聲中對我生氣地叫喊。“這裏是印刷廠!餵,把他帶到編輯部去!”

  立時有一個小家夥不知從什麼地方走到我的身邊,他長著一個圓圓的腦袋,頭發濃密、蓬松,象只鉛灰色的刺猖。他說:

  “請到這裏來!”

  我十分興奮,趕忙跟著他走進過道,一分鐘後我就坐在編輯部的一間大接待室裏了。編輯是一位年輕的婦女,看來長得很不錯,個子很小。後來,我在一間跟家庭完全一樣的餐室裏喝咖啡。大家不時請我吃東西,問這問那,對我發表在首都某些月刊上的詩,講了一些贊美的話,並約我在《呼聲報》上撰稿……我臉紅起來了,表示感激,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壓抑著由於這種突然的奇跡一般的認識而幾乎沖動起來的高興。我用有點哆嗦的手拿了幾塊餅幹,它們很快就在嘴裏甜蜜地融化了……最後,女主人突然停住了,聽到門外興奮的談話聲後,就笑著說:

  “這是我的睡懶覺的美人兒!我馬上介紹兩位極其迷人的創造物給您認識,是我的表妹麗卡和她的女友沙申卡·奧波連斯卡婭……”

  話剛落音,就有兩位小姐走進餐室,全都穿著華麗的繡花的俄國服裝,戴著五光十色的項鏈和絳帶,寬敞的袖子,露出她們青春的豐腴的手,直到胳膊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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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國作家。

  十八

  對於偶然落到我身上的一切,我都是以令人吃驚的輕率和狂熱的態度來處理的。開始覺得這頗為幸福,無憂無慮,輕松愉快,可是後來這種態度卻給我帶來多少痛苦和災難,奪走了我多少精神與肉體的力量啊!

  為什麼我的選擇落到麗卡身上?奧波連斯卡婭並不比她差。但麗卡進來的時候,比奧波連斯卡婭更友善,更留心看我一眼,她講話更坦率,更生動……我不是一向都這麼迅速地愛上一個人的嗎?當然,一切我都愛:愛我突然處身於其中的青春與女性的氛圍,愛女主人的便鞋和這些姑娘的繡花衣服,愛她們的綜帶和項鏈,豐腴的手臂和橢圓形的膝蓋,愛這些寬敞的、矮小的、省會的房間和朝向陽光燦爛的花園的窗戶,甚至連那保姆把一個玩得滿臉通紅、滿頭大汗的男孩帶進餐室來的情景我也愛。當母親吻他和給他脫去短上衣的時候,他用那雙藍眼睛認真地盯著我……順便說說,這時就要收拾桌子,準備早餐了,而女主人忽然認為,我完全不應該離開早餐,就象不應該如此迅速地離開奧勒爾一樣,於是麗卡把我的帽子取了下來,她坐到鋼琴跟前,彈起《狗的華爾茲舞曲》……總之,我是三點鐘才離開編輯部的,我十分驚奇,這一切過得多麼快啊!當時我還不知道,這種時間的飛逝就是所謂戀愛的最初征兆的開始,是一種毫無意義但又如癡如醉的尋歡作樂的最初征兆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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