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4.2)

  七

  那年秋天,我們家裏空蕩蕩、冷清清。看來,我從沒有感到對父母這樣溫情過。但在那些日子裏,只有奧麗婭妹妹一個人使我擺脫了無比的孤獨。我開始同她一起散步,談話,幻想未來。我愈來愈確信,她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心靈與智力方面成熟得多,而且與我親近得多了,這使我感到驚奇和高興。在我們這種新的關系中,還神奇地再現了我們過去童年時代的親切之情……

  父親談到我的時候說過:“你將來怎麼樣,只有上帝才知道!”那麼,她這樣年輕美貌,在巴圖林諾這樣貧寒和孤獨,將來又怎麼樣呢?

  不過,我當時考慮的多半是關於我自己。

  八

  我放棄了工作。我把許多時間都花在村裏串門,經常打獵——有時同尼古拉哥哥一起,有時我獨自一人。我們已經沒有快走馬了,只剩下一對獵犬。大規模的狩獵在縣城某些地方還保留下來,我們遠離地主莊園的獵場,到比我們這裏更有利的地方去,長時間地追捕豺狼和狐貍。我們平常最喜歡打的只是灰兔,說得更準確一些,我們經常為追捕灰免在秋色的田野和秋季的空氣中來回奔跑。

  有一次,在十一月末,我在葉菲列莫夫附近就是這樣東奔西跑的。清早,我在下房裏吃過一些貧嘴的馬鈴薯作早餐之後,就挎起獵槍,坐上一匹老騸馬,喊了兩條狗,開始出發了。哥哥那兒要簸麥子,我就一個人走。這是一個非常暖和、陽光摧燦的日子,但野外卻是愁悶的,就打獵來說,是完全無望的。其所以愁悶,是因為四周一片死寂、荒涼,所有的東西都是殘剩的、可憐的、受壓抑的,都是只有深秋時節才有的。其所以無望,是因為剛下過一場大雨,到處都是泥濘,粘糊糊的,不僅在大路上,就是在草地、初耕地和麥茬地上也一樣,我和兩條狗都不得不從田埂上勉強走過去。我很快就不想打獵了,可是跟著我的那兩條狗,一味往前跑。它們很明白,即使有什麼東西要追捕的話,那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田地裏追得到的。只是走到一個光禿禿的、充滿腐葉潮濕氣味的小樹林,或者經過紅葉紛披的橡樹叢,經過一個峽谷和丘陵的時候,我們才有點活躍起來。但這兒什麼也沒有,到處是荒漠、沈寂,稀稀落落,毫無生機,盡管天氣暖和,陽光艷麗,而且四郊明凈,秋色撩人,所有那些縱橫在茬地、一菜圃和耕地之間的阡陌,火樣的灌木樹叢,以及遠方灰藍色的樺樹和白楊的孤洲都顯得低矮、平展,一目了然……

  我終於從洛巴諾沃往回轉,走過施坡沃,然後進入克羅普托卡,這裏是萊蒙托夫的祖傳遺產。我在一個熟悉的農民家中休息,同他一起坐在臺階上喝克瓦斯。我們眼前是一塊牧場,牧場後是一座久已無人居住的小地主的莊園,這個莊園只有一個花園還有點好看,它凝然不動地豎在淺藍的天邊。在那座不大的破舊的房屋後面,黑壓壓地露出一些樹梢。我坐著。象平時來到克羅普托夫卡一樣,一邊凝望,一邊想:萊蒙托夫就在這幢房子裏度過了他的童年,他的父親在這裏幾乎度過了一生,這難道是真的嗎?

  “據說,這幢房子要拍賣了,”農夫說,也瞇起眼睛望著那座莊園。“聽說,葉爾菲莫夫的卡緬涅夫把它買過來……”

  他還更瞇細眼睛,看一看我之後問:

  “您怎麼樣?還沒有拍賣吧?”

  “這是家父的事情,”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當然,當然,”農夫說,想著自己的心事。“我這只是說。現在大家都在賣東西。老爺們的日子不好過了。老百姓懶了,他們只幹自己的活,或者隨手拈來的活,而不幹老爺的活了。農忙的時候要價很高,使人不敢挨近他們,而且還要預付工錢,老爺拿什麼支付呢,連他本人都窮得可憐……”

  我繼續往前走,為了消遣決定繞一個大彎,走過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到皮薩列夫家去過夜。但是,我一邊走,一邊老想著我們這個地區的極度貧困。四周一片貧寒,衰敗和荒蕪。我打從一條大路走,這條路的荒涼使我大為吃驚。我走過一些鄉間小道,經過一些村莊和莊園,不僅是田野,骯臟的道路,而且是同樣骯臟的鄉村街道和荒廢了的莊園的院子都是冷落蕭條,家徒四壁。甚至你還不明白,人們究竟在哪裏,他們怎樣消磨這秋季的苦悶與無聊,莫非就呆在這些小屋和莊園裏?後來我又想起自己在這中間的毫無意義的生活,同時又突然想起了萊蒙托夫,於是我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感到大吃一驚。是啊,眼前就是克羅普托夫卡,這幢已被遺忘的房屋,我望著它,從來不能無動於衷,總生起萬縷悲愁和難以表達的感受……這就是他的可憐的搖籃,就是他的最初的日子,象我的日子一樣,曾經一度不安,他那幼小的心靈也十分苦惱,“充滿神奇的幻想”,而他的最初的詩篇,也象我的詩作一樣,軟弱無力……可是後來怎麼樣呢?後來忽然出現《惡魔》、《童僧》、《塔曼》、《帆》、《一片橡葉從本枝上落下……》,怎麼能把萊蒙托夫所有這些作品同這個克羅普托夫卡聯系起來呢?我考慮一下:萊蒙托夫究竟是怎麼一個人?我起初看見了他的兩卷詩集,看見了他的肖像,他的古怪的年青的臉龐,凝然不動的黑眼睛,後來我看見他的一篇又一篇的詩,不僅看見這些詩的表面的形式,而且還看見與這些詩有聯系的情景,就是說,我感覺到了萊蒙托夫的塵世生活:看見那個卡茲別克的雪峰,達裏雅爾的狹谷,以及我所不知的那個明媚的格魯吉亞的山谷,這兒“阿拉瓜和庫拉河洶湧澎湃的波浪,好象是姐妹倆擁抱在一起”,看見塔曼的多雲之夜和茅舍,看見煙籠霧約的藍色的大海,有一片孤帆在閃耀著白光,看見象神話般的黑海之濱,長著一棵幼小的鮮綠的懸鈴木……這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命運呵!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直到那個昏暗的傍晚,在馬舒克山麓下的一條荒涼的大路上,當那個馬爾泰諾夫的古老手槍,象大炮一樣轟隆一響,“萊蒙托夫就應聲倒地”為止,他才一共活了二十七歲,然而他卻有著無限豐富的和最美好的東西。我敏感而又富於想象地考慮了這一切之後,心中突然產生了這樣歡欣和羨慕之情,以至我甚至大聲地對自己說,巴圖林諾我受夠了啦!

  九

  我回家後的第二天,依然想著這件事情。

  晚上,我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一邊想,一邊看書——重讀《戰爭與和平》。這天天氣變化很大。晚上刮起大風,很冷。時已深夜,全屋寂然,昏暗。我生起爐子,火光熊熊,嗡嗡作響。狂風襲擊花園和房屋,震撼窗戶。風吹得愈兇,火燒得愈烈。我坐著看書,同時考慮著自己。我憂郁地享受著這夜闌人靜的時刻,享受著這黑夜、爐子和狂風。不久我站起身來,穿好衣服,經過客廳,走到外邊去,在屋前空地已經稀薄和凍結的草地上來回走著。周圍是黑壓壓的喧鬧的花園,草地上頭籠罩著慘白的光輝。這是一個月夜,但這是令人難受的、奧西昂之夜①。凜冽的北風在逞兇,古老的樹梢憂郁而混亂地怒號,灌木叢尖聲地、幹巴巴地狂呼著,仿佛在前邊奔跑似的。在抹上一層白色的天空上,在一個虹霓的大圓圈裏(其中有二個不大的月亮斑點),一些奇形怪狀的烏雲從特別兇險和陰沈的北方飛奔而來,這些烏雲不象是我們這個地方的,而是象大海上的,象古代畫家所描的夜間沈船時那些雲彩一樣。而我,有時迎著大風走,領略它的冰冷的清新,有時背著風走,被它驅趕著。我一邊走,一邊又在思考——我的思想是雜亂無章和天真爛漫的,在青年時代,我總是如此天真地沈思著我的最隱秘的心思。我大致是這樣思考的:

  “不,我從來沒有讀過比這更好的東西!不過,《哥薩克》,葉羅什卡,瑪莉揚卡呢②?或者,普希金的《阿爾捷魯姆之遊》又怎麼樣呢?是的,普希金、托爾斯泰、萊蒙托夫——

  “據說,昨天有一個人同年輕的托爾斯泰家人一起經過我們這裏,沿著大路到遠離地主莊院的田野去打獵。這是多麼奇怪啊!——我竟然是托爾斯泰的同時代人,並且還是他的鄰居哩!不過這反正一樣。就是與普希金同在一個時代生活,跟他住在一起,那又怎麼樣呢?須知這一切都是他的——無論是那些羅斯托夫、皮耶爾、奧斯特理茲戰場,還是那個快要死去的安德烈公爵③說:‘除了我所理解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以及我所不理解但是非常重要的偉大的東西之外,在生活中什麼也沒有……’有人在夢中對皮耶爾說,‘生活就是愛……熱愛生活就是熱愛上帝……’也有人常對我這麼說的,所以要熱愛一切,甚至愛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我要看見和熱愛整個世界、整個塵世和所有的娜塔莎和瑪莉揚卡,我無論如何都應該離開這個地方!……”

  我究竟應該下決心做什麼呢?我尋找了半天都毫無結果,於是我回到屋裏,完全陷於亂七八糟和沒有結果的沈思中。爐火熄滅了,燈油也燒完了,放出一股煤油的氣味,燈光已經十分暗淡,房間裏只可隱約看見這個蒼白和驚惶不安的黑夜的搖曳不定的光輝。我在寫字臺旁邊坐了一會,然後拿起筆,突然開始給格奧爾基哥哥寫一封信,說我近日內就到奧勒爾的《呼聲報》去找一個職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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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見萊蒙托夫的詩《奧西昂的墳墓》。

  ②葉羅什卡,瑪莉揚卡均為列·托爾斯泰的中篇小說《哥薩克》的人物。他們是多麼幸福啊!

  ③羅斯托夫、皮耶爾、安德烈公爵均為列·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的人物。

  十

  這封信也就決定了我的命運。

  當然,我去了,但不是在“近日內”,因為先要準備一點路費,不過,反正一樣,結果還是去了。

  我記得我在家中的最後一次早餐。我記得,早餐剛一吃完,就聽見窗下響起了暗啞的鈴鐺聲,同時有一對鄉村冬天常用的、毛蓬蓬的馬出現在窗外。馬毛之所以蓬亂,是因為鳳雪吹動的緣故。這一天飄著乳白色的鵝毛大雪,厚密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的天呀,這種出門的情景多麼古老,可對我卻是多麼新鮮!我覺得,甚至這一天的雪也是非常特別的,當我披著父親的貉毛皮襖,全家出來送我坐上雪橇的時候,這場雪的潔白和新鮮竟使我大為吃驚。

  後來就象做夢一樣:在這個飄著鵝毛大雪的白茫茫的王國中,伸延著一條漫長的、默默無言的道路,一乘雪橇有節奏地在搖晃。在這個王國中既無天,也無地,只有不斷飄降的白雪和迷人的冬天旅途的氣息:馬的臭氣、潮濕的貉毛衣領和抽煙時琉破火柴與馬合煙草的氣味……後來,在這白色的世界中隱約地出現第一根電報線桿子,路邊雪堆上突起一些被雪覆蓋著的防雪柵,也就是說,這裏已不是草原生活的那些東西,而是另外的一種東西了,是一向為俄國人感到特別興奮的所謂鐵路這種東西……

  當列車一到,我和仆人就分手告別,把皮大衣交給了他,叫他回到巴圖林諾後代我向大家問候。於是我走進擁擠的三等車廂,心情就象作一次歸期難料的出門一樣。我甚至為車內一種冷漠的氣氛久久地感到驚奇。一些乘客淡漠地在喝茶和吃東西,另一些在睡覺,有一些因為無事可做而不斷把柴火拋進本已燒得很旺的鐵爐裏,使整個車廂被火焰照得通紅。我坐著,享受著這種幹巴巴的鐵爐的熱氣,聞著那股白樺樹木和生鐵的氣味。窗外不時飄著灰白色的大雪,整天都象黃昏……

  我走進車廂時的心情是對的:後來我走了不少的路,我的旅程簡直是非凡的。多年流浪,無處安身,生活不定,毫無條理,要麼是無限的幸福,要麼是極度的痛舍,總之,這一切都顯然適合於我,也許,只不過表面上都是徒勞無益和沒有意義的罷了……

  十一

  我離家時那些紊亂的沈思,都充滿深深的憂戚與柔情,眷戀我剛與之分離的一切,憐恤我留在巴圖林諾使之處於幽寂和孤獨的東西。我甚至看見和感到自己不在那裏了,看見自己那個已人去樓空的房間,它好象在幾乎是虔城的緘默中還保存著那已經永遠結束了的東西——過去的我。但在這憂郁中卻暗含著極大的歡樂與幸福,因為幻想終於實現了,爭得了自由和確定了誌向,並且開始進行活動和取得了進展(何況這還是完全不確定的、非常吸弓隊的進展人每到一個新站,這些感情就與之俱增。因此,當過去的、已經離棄的東西還沒有最終放棄,還要到某個遙遠的地方(到一個可愛的、但幾乎是陌生的地方)去的時候,當目前一個有點變得愈來愈有趣、愈來愈明顯的東西還沒有固定下來的時候,原先的那些感情就已經變淡了。你看我現在同周圍許多陌生和粗魯的人都有點搞熟了,對他們都有所了解,除了我個人的感情之外,也開始懷有他們的感情,開始對他們作各種揣測,區藥出阿斯莫洛夫煙草和馬合煙草的氣味,區別出叫個女人膝蓋上的包袱與一個新兵胳膊下的箱子的不同,這只箱子畫著橡樹花紋,放在我的對面。我現在已經發覺,這個車廂是相當新的和幹凈的,它鑲著黃色的凸出的板條,使車廂四壁象火爐一樣溫暖。由於各種煙草的煙霧彌漫,車廂裏非常問人。煙草一般都是刺鼻難聞的,但這煙氣卻給人以人類和睦生活、免受窗外風雪侵襲的愉快的感覺。窗外的電報線一起一伏,永無休止地在遊動。這時我很想到外邊去吹吹風雪,於是我搖搖晃晃地走到門口……原野上冰雪的寒氣吹到車廂的過道上。四周一片白皚皚,現在已分不出什麼困地了。雪終於漸漸稀少,天開始明亮。更加發白了。此刻列車正駛近某個地方,並要停上幾分鐘。這是一個荒涼的小站,寂靜,只有前面的機車急躁地發出噝噝聲。但這一切——無論是列車暫時的停留和沈默,無論是噝噝作響的機車的等候,無論是停在前頭冰雪已融的軌道上的貨車的欄板對車站的遮擋,也無論是那只母雞在鐵軌中間象在家中一樣心安理得地邊走邊啄食的情景,都有其深奧難測的美。這只母雞不知為什麼註定要在這個小站上安度自己的一生,而且對你往何處去全無興趣,不管你為什麼要走和抱著什麼樣的幻想與感情,縱然這些感情含有無限崇高的歡樂,並與一些表面上看來如此微末和尋常的事物有關……

  後來,快到黃昏的時候,一切都只集中到一點:等到第一個大站的到來。但到站之前我在過道上老早就覺得冷了,直到那不予人以快感的黃昏降臨,我才最後看到前面五光十色的萬家燈火,看到伸向四方的軌道、信號所、道岔、備用機車,然後又看到車站和擁擠著人群的黑壓壓的站臺……不難想象,我是怎樣一頭沖進一間香氣撲鼻的、明亮的小食店裏去,開始用世界上最美味的菜湯燙著嘴皮!

  這結果相當意外:飯後我拿著紙煙坐在車廂黑魆魆的窗戶旁。車廂又轟隆轟隆響了,吊在角落上的路燈燃著一支公家的大蠟燭。在這煙霧騰騰的昏暗中,我思考著,不管怎麼奇怪,馬上就是我的旅程的目的地了,就是我幾乎還難以想象的奧勒爾,但這個地方仍有一點是令人驚嘆的,那就是順著車站走——根據大地圖上的間距,北至莫斯科,彼得堡,南至庫爾斯克和哈爾科夫,而主要的則是到塞瓦斯托波爾,這裏,仿佛永遠都保留著我父親年輕時代的生活……我忽然對自己說,難道我現在真的要到《呼聲報》社去找一個職位嗎?當然,那裏也有一種東西非常吸引我——那兒有一個編輯部,有一個印刷廠。不過,庫爾斯克,哈爾科夫,塞瓦斯托波爾……“不,這全是胡扯!”我忽然對自己說。“我只是順便到奧勒爾來了解一下,一知道大家給我的動議,我就會說,我要考慮考慮,要同哥哥見見面……我是順路來的,還要往前走,到哈爾科夫!”

  但是,看來連順便去也不該了。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些;象故意為難一樣,我到奧勒爾誤了點,_這時到哈爾科夫去的列車正好從上邊開來。而這趟列車,象有意似的,漂亮得使我大開眼界。這是一趟快車,機車大得可怕,是美國制造的,全車所有笨重的大車廂只有頭二等,窗口掛著毛紡窗簾,在藍色的絲綢布下,射出半明半暗的燈光,整個牢廂溫暖、舒適,一如豪華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度過一宵(而且是往南方去的旅途上),我已感到完全迷人的幸福……

  十二

  在哈爾科夫我立即遇上一個對我說來是全新的世界。

  我對光和空氣,對它們最微小的差別總是極為敏感的,這是我的特點之一。在哈爾科夫首先使我震驚的是:這兒空氣柔和,光線比我們家鄉充足一些。我走出車站,坐上出租載客的雪橇。看來,這兒的馬車夫駕的都是雙套馬,都有響亮的鈴鐺,他們互相談話都以“您”稱呼。我環顧四周,立刻感到一切都與我們那邊不同,一切都更為柔和,更為明亮,甚至象春天一樣。這兒也有雪,也是白皚皚的一片,但白得不一樣,雖也耀眼,卻使人感到舒服。那時沒有太陽,可光線充溢,無論如何也比十二月份該有的充裕得多,況且雲間的光線溫暖,使一切事物都抱有希望。在這光和空氣中,無論是從車站出來的煤炭氣味,還是馬車夫的面容和講話的聲音,無論是雙套馬車鈴鐺的響聲,還是車站廣場上賣面包圍和葵瓜子、灰面包和油脂的婦女的嬌柔叫賣聲。一切都比較溫和。廣場外,有一排排高聳的白楊,樹枝已經光禿,但還是南方的、小俄羅斯的特殊模樣。在城裏的街道上,積雪已經融化……

  而這一切與我那天後來所見的事情相比,那就不值得一提了。須知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過象那天一樣多的新的感受,認識這麼多的事物。常有這種情況,你到某個地方的頭一天,總會碰上許多奇遇,產生許多感想。我那天也是這樣。

  哥哥見到我時驚喜交集,看來,在哥哥身上也有新的東西。他在哈爾科夫這個地方,比起在巴圖林諾時判若兩人,雖然我們見面都很高興,但他對我好象不那麼親切了。他在哈爾科夫的生活多麼奇怪啊!就算他如父親說的是個“永遠畢不了業的大學生”,但他畢竟還是姓阿爾謝尼耶夫。我是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呢?在一條通往山腳的狹窄的小街上,在一個石砌的、骯臟的、充滿煤炭和猶太人飯菜氣味的院子裏,在一間鬥室中,這兒是家大口闊的裁縫布留姆金的一所擁擠的住宅……說實話,就算這裏一切都十分新鮮,可我還是感到驚奇。

  “你禮拜天來碰上我,這可太好了!”哥哥熱烈地吻了我之後說。“不過,說實在的,你為什麼來呢?”他立刻添上這一句,竭力用那總帶嘲弄的口氣說話,這是他在家中經常使用的。

  我回答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想最後認真地商量一下,我自己究竟真的該怎麼辦才好?但哥哥已經不再聽下去了。“咱們好好考慮一下吧!”他毫不遲疑地說,立刻催我梳洗更衣,同他一起到一個叫李索夫斯基的波蘭先生開辦的小飯館去吃午飯,他在地方自治會統計科的許多同事也都總是在那裏吃午飯的……後來我們串街溜巷,想到什麼談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通常都是沒有頭緒的。與此同時,穿上城市衣裝深感不安的我,眼睛四處亂轉,看看這些我認為十分豪華的街道,看看我周圍的情景:下午陽光嬌艷,到處光彩奪目,積雪開始融化,蘇姆斯基大街的自楊聳人雲霄,白雲朵朵圓潤,在潮濕的藍天上漂遊,夭幕好似一片輕煙……

  李索夫斯基先生的地下小飯館非常有趣。櫃臺上放著一些價廉物美的冷盤,特別精彩的是那些象火一樣燙手的、非常辣的酥皮肉包子,賣兩戈比一個。當我們坐到一張單獨的大桌子上時,許多人開始走近來同我們坐在一起。我覺得,這些人十分奇怪,我之所以貪婪地看著他們,是因為這些人特別與眾不同,正好是哥哥還在巴圖林諾時就對我講過多次的人物。哥哥急急忙忙把我介紹給他們認識,他顯得十分高興,甚至好象有點自豪。不久,我便頭昏腦脹了:一則因為這種奇妙的交際場合我不習慣,二則因為這個地下小飯館顧客擁擠,這個飯館的窗子半露在街面上,陽光象春天一樣愉快地從上邊照射進來,在街上來往走路的各種各樣的腳都歷歷可見。此外,我感到頭昏還因為那碗熱氣騰騰的紅菜湯,以及在我們桌間進行的熱鬧非凡的談話。他們談的都是我莫名其妙的、但卻是非常有趣的東西。他們談到一個著名的統計員安年斯基,一提起這個名字總是贊不絕口;他們談論伏爾加河的省長,說他似乎鞭撻了饑餓的農民,好讓他們不敢再到處去講自己怎麼挨餓;他們還談到即將在莫斯科召開的皮羅果夫代表大會①,這個大會一向都被認為是重大的事件……不難想象,我在這頓午飯跟前顯得與眾多麼不同;我年輕力壯,朝氣蓬勃,皮膚象鄉下人一樣曬得黝黑,身體結實,性格敦厚,聽人講話和看東西都極其用心,興致勃勃,甚至神誌大概還有幾分傻氣!哥哥也與眾不同。他與其他的人相比,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人,盡管他對他們也十分親近。他比大家都年輕,而且好象有點天真;他的容貌比較清秀,甚至語言也不盡相同。

  後來我知道,這一夥人中有許多人無論在外表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是非常典型的。對於某些人的某些方面,我心中並不贊賞:有一個人身材修長。窄胸,非常近視,老拱著背,常把一只手插在褲兜裏,奇特地架起了二郎腿,輕輕地搖晃著下邊的那支腿。另一個是黃頭發的,面孔消瘦、發黃,我看,他的話講得太多了,雖然講得熱烈而且有鼓動力。他不看紙煙,老用拿煙的那只手的伸出來的瘦骨嶙峋的食指撣煙灰。再一個是常常譏諷地微笑著的人,他老是用兩只手指把一個早已弄臟了的白包子在桌布上滾來滾去,使我特別感到不舒服……但其他一些人就非常可愛,例如波蘭人甘斯基,他的眼睛深邃、憂郁.嘴唇幹裂。他不斷抽煙,大口大口地抽,不時用顫抖的手去點燃那本來還是燃著的紙煙。另一個是克拉斯諾波爾斯基,他身材魁梧了長得一頭漂亮的蓬松頭發,好象聖徙約翰②一樣。再一個是大胡子列昂托維奇,他年紀大些,作為一個統計員,他比大家都有名氣。他溫和。沈靜,厚道,明白事理,而主要的是他講話時一口純烏克蘭的胸音,聽起來非常悅耳,這一切都使我立刻著迷。還有一個尖鼻子的、個子小小的人,戴眼鏡,極其漫不經心,狂熱,老對某些事義憤填膺,但他象孩子一樣純潔、真誠,以至我立即比愛列昂托維奇更愛上了他。我最喜歡的還有一個統計員瓦金,後來我知道,此人是個做統計工作成癖的人,在他看來,世界上好象除了統計學之外什麼也不存在了。他身材魁梧、結實,滿口雪白的牙齒。他是農民出身,一副莊稼人的長相,很美,很快活,經常哈哈大笑,笑聲爽朗,有感染力,說話聲音粗大, a、o之音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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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全俄性的醫師代表大會,由“俄羅斯醫師紀念尼·伊·皮羅果夫協會”定期召開。1895年前是學術研究性的,以後開始討論社會政治問題。

  ②耶穌十二個門徒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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