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斯《路上的人們》寒夜的老人

風颳面吹來,冷得人直哆嗦。大半條街都黑沉沉的,只有當中兩爿小舖露著燈光。外面的地方就盡是黑暗、空虛、以及不息的颳面的風吹。

有燈光的地方,其中一間是小飯店。粉紅色的紙張上寫著「煲仔小菜」、「煲仔飯」,在裏面,爐火閃著閃著,騰騰上升的熱氣,叫人覺得溫暖。即使是這麼簡陋骯髒的地方,有人,有熱騰騰的食物,也就有舒適的感覺了。

伙記忙碌地走來走去,像煲上匆忙地升起的白煙。辛勞工作一日的工人,正自斟著小瓶子中的一點洒,慢慢地呷一口。帶著一兩個小孩的小家庭,孩子們都穿得臃臃腫腫,孩子的鼻子紅紅的,有幾個,鼻子上脣之間帶著一汪鼻水,不時用手去擦一擦。在那邊的座位上,分別坐著幾個瘦削寂寞的中年男子,茫茫地看著前邊。這些不同的人,走過這條黑暗的路,在寒冷中走進有燈光的地方,吃一點熱的食物。


「好冷呵!」


有些熟客,走進店中就跟櫃面的搭訕。雙手還插在褲袋裏,一身灰灰黑黑的衣服,因為身體縮成一團,越發顯得胖,等到坐下了,然後才把手從褲袋抽出來,但還是不斷把兩隻手互相擦著,一面抬頭看牆上寫著的廉價的家常小菜,或者,轉過頭去看另一張枱上正在吃著的煲仔菜,看著那些縷縷白煙……

在門口,近櫃圍的地方,圍著幾個人,不知正在說甚麼。起先還以為是在閒談,後來才發覺是吵架──不,也不是吵架。而是幾個人圍著一個老人,說他甚麼。仔細聽,就聽見掌櫃的說:

「還這麼大模大樣的,坐下來就叫一包雲絲頓……」

當中那個老人,站在那裏,嘴角牽動了,但呢呢喃喃地卻不知在說甚麼,他的眼睛,有好一陣不斷地眨著,脣上卻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呆呆地站在那裏。

旁邊的伙計就說:「吃霸王飯,脫了他的衫吧。」

老人很瘦,身上不相稱地穿著一件銹紅色的薄毛衣。他喃喃地說了些甚麼,做了一個模糊的手勢。


那伙計說:「他倒是聰明,說要除下裏面的內衣。外面的毛衫就不肯除。」

有幾個伙計從後面走出來,站在旁邊看熱鬧。他們圍在這老人身旁,看他怎麼樣。

掌櫃的又說:「吃霸王飯,還要一坐下來就大模大樣地叫一包雲絲頓。」

但那老人只是眨著惺忪的眼睛、站在那裏,任別人罵,他也不回駁。他彷彿可以甚麼也不理會,穿著薄薄的毛衣的身體微微佝僂著,好像風一吹便要倒下了。


「除下衫吧!」那伙計又說。


但也沒有人會真正去迫他這樣做。沒有人可以這樣做的。大家只是僵持在那裏。

伙計逐漸散開,回去繼續做他們的工作。一個年輕高大的伙計,走到後面就說:「誰知道他是吃霸王飯的。他叫一席酒我也得給他寫單呀!這可不關我的事!」他特別強調後面一句話。

但人聲逐漸又響起來,食客繼續他們嘈吵的談話,伙計繼續忙碌地走來走去,匆忙得像煲上升起的白煙。過一會,已經不見那老人站在櫃圍旁邊了。透過門邊的火爐,可以看見外面路上的黑暗和空虛,可以想見那不息的颳面的風吹。(一九七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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