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我把1996年稱為自己的“沙漠年”。春天里我在尼羅河邊的國王谷,踩著被毒日頭燒紅的沙礫,去尋找埋葬在那些熱烘烘的大山深處的三千年以前的法老們的精靈。我汗流浹背地鑽進那一個個畫滿古埃及人心中形象的陰冷的墓室,用我所熟悉的繪畫語言去破譯他們至高無上又神奇莫測的理想。然而,轉過幾個月後,完全沒有料到我會來到中國的大西北,同樣踩著燙腳的大漠,由那條廢棄千年的絲綢古道,一直走進和太陽一樣燦爛奪目的敦煌石窟。
盡管一年里,我有幸看到的這兩個沙漠上的畫庫,一東一西;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面之上。但它們全是地球先人心中的色彩,理想天國的景象,以及人類初始時代那種蓬勃清朗的精神。從中,我識辨出這人類文明最早幾步清晰有力的足跡。然而我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古埃及人表現的僅僅是他們自己;敦煌石窟卻叫我發現到多元的人類文化繽紛的因子,並驚異於它們如此和諧地融為一個整體的奇觀。
使我獲得這個美好感受的緣由是,我接受中央電視臺和敦煌研究院等部門的邀請,為他們策劃一部大型歷史文化片的腳本而奔往敦煌。但當時我還沒答應由我來執筆。此行更深的願望,則是償還自己遠在少年就心懷不已的一個夢想。
我的邀請者之一—中央電視臺的導演孫曾田,是一位富於才氣、緘默內向、主意過剩的人。他沒有安排我們從蘭州飛往敦煌,而是乘坐一輛快報廢的破車,沿著當年周穆王、張騫、法顯、隋煬帝以及張大千、常書鴻等都走過的漫長艱辛的河西走廊,一點點去往敦煌。現在想起來,這輛破車真是選擇得好。唯有在這種破車的顛簸搖晃中,才能尋覓到當年那種古道牛車的感覺。而這條沒有任何現代生活痕跡的千里之途真好比一條時光隧道。我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入了歷史。
在敦煌,受到莫高窟巨大的美與文化的震撼之後,我又給這位導演拉到敦煌四外的大漠上,去造訪一處處傾圮千年的古城。他肯定知道,對於我,歷史的生命就是這些至今猶存的遺址;生動的歷史精神依然在這些世間僅存的歷史空間里閃閃發光。當我在那條通往玉門關—也是玄奘走過的絲綢古道上,被激動得連喊帶叫時,我發現這位導演的眼睛異樣的明亮。當時,還以為他和我一樣被眼前這博大而輝煌的歷史景象所降服。過後才明白,其實那是一種獵人捕到獵物時的目光。我已經如醉如癡地中了他的圈套。說服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是叫他深深感動。於是我主動伸出手接過這一寫作的使命。敦煌已經把我對歷史、文化、佛教和藝術的想像瘋狂地燃燒起來。任何作家在創作激情到來時,都是妄自尊大的。那時我甚至狂妄地認為,這件事非我莫屬!
在返回天津後的兩個月里,我把一切都思考成熟,寫出提綱,這便是收在本書最後部分的“附錄”。也許由於受到了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傑先生的啟發—他主張拍一部“空前絕後”的巨片,因而我從最初構想時就拒絕以往的電視片所採用的介紹性方式。史詩性是我寫作的起點,也是豎著目標的終點。放眼敦煌,線索錯綜復雜,但有五條大的歷史線索,猶如地圖上走勢清晰的山脈,即中西
交流史(絲綢之路史)、佛教東漸史、北方史、中古史和敦煌石窟藝術史。其中任何一條線索都可以作為主線,但是任何一條線索也無法將敦煌博大恢宏的精神內涵包容起來。我決定將所有整塊歷史內容全部打碎,按照不同的特定和獨自的思想命題,重新組合,構成一個個動人的形象的歷史空間。這種寫法,近於文學創作。敦煌的素材浩如煙海,打碎的素材龐雜無邊。當我進入寫作後,才知道我已經把一個巨大而沈重的歷史文化的大山壓在自己的脊背上。將近一年的寫作期間,我常常會聽到自己的脊梁骨嘎嘎作響。
大概我為自己的創作想像迷惑過深,輕易答應來寫,一旦動筆,便嚐到陳寅恪先生所謂“敦煌學”的浩瀚與艱深。凡世上成為“學”之學問,必定是博大精深,邏輯嚴密,內在價值無算。僅僅是自成體系,難以成“學”。國內外幾代敦煌學者,都是在學術苦海中傾盡一生,最終不過磨出小珠一二而已。而言必有證,幾乎又成了敦煌學苛刻的訣要。有多少空間,由得我來縱橫捭闔,恣意揮灑?行筆之間,時時感到筆尖下是黑黑的學問的陷阱,何況單是內涵繁復深奧的壁畫就有四萬五千平方米之巨!即使今日脫稿罷筆,仍不敢說自己已經進入了“敦煌學”,卻明白敦煌是我至今遇到的一個最大和最迷人的文化。它不僅是一切人文,無所不包;更由於它面對歐亞大陸所有人類文明所表現出的寬容、親合、慷慨,以及主動—主動的吸取和主動的融合。中國歷史和人類歷史最積極、最有益於未來的主題也在其中。
正是由於它如此的龐大嚴謹,無不重要,疏漏不得,便常常壓得我透不過氣。這期間,我竟被逼得逃逸出來半個多月,幾乎一揮而就地寫了另一部全然不同、屬於未來、天馬行空式的小說《末日夏娃》。用一部小說的寫作作為心靈的調節乃至喘息,是我前所未有的一次體驗。其間奇異的感受只有另文表述。
以往電視片腳本,多是概說內容,勾勒緊要。然而對於敦煌,由於它本身高度的學術要求與內容的縝密性所決定,必須表達詳盡精確,巨細無遺。同時,按照我本人的思想與藝術的追求,還要闡明思想發現,構築獨有的藝術空間。這樣便給自己設置一道難題—寫一種樣式上全新的電視片腳本。即將復原性歷史情節的畫面刻畫,實拍內容的確鑿描述,閃光的思想提示,與文學性的解說詞,構築成為一個整體。腳本就是劇本,它是提供給導演工作時使用的。它的一切創造,都是為了導演的再創造。它的語言,首先是可以轉變為鏡頭語言的。當然,它又可供閱讀,這是由於我努力使腳本散文化。但讀者閱讀時需要有個前提,即運用自己豐富的鏡頭想像。而運用想像的閱讀才是真正和幸福的閱讀。
大約一個月前,我寫完這腳本時,將手中的筆扔在桌上。一人在書房中間的地上獨坐許久。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一年來塞滿軀體的廣博浩瀚的素材,此刻連同身上的血肉精神,全搬到那一大堆稿紙上。剩給自己的,不是滿足,亦非失落,而是一種美好無比的空洞感……然後,過些天,漸漸才有一種很充實的感覺一點點回到身上。對於敦煌的寫作,使我受益匪淺,甚至會終生受益。我陡然感到身上有一種文化上的強大。
你只要為它去做,得到的就一定比付出的多得多。這便是敦煌。還有,只有真正寫過敦煌,才會最深刻地感受到敦煌。
這時,我才想到感謝邀請我來寫敦煌的中央電視臺和敦煌研究院。是他們把我引入敦煌,並深陷其中,可是我從無半點悔意。如果世界還有什麼像敦煌這樣文化的圈套,我一定會再鑽進去。
我也要感謝唐史專家黃新亞、敦煌學者劉玉權等同志給我有力的幫助,他們淵博的才識使我在一如大漠的敦煌中沒有迷失,而是快捷又準確地抵達了我的目的地。
我還要感謝文化藝術出版社,是他們獨具的出版眼光,將我這部作品以完整的電視文學劇本的形式問世,並因之使我蘊藏其間的歷史觀和藝術史觀奉獻於社會。
是為序。
馮驥才
1997.10.12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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